【山豬吊爭議番外篇】犬入山林 人、狗、生態淪三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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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明山國家公園餵食遊蕩犬的愛爸愛媽們,這幾年營救過不少受困陷阱的犬隻。有些狗受困太久,導致肢體壞死,遭截肢、斷掌。
在陽明山國家公園餵食遊蕩犬的愛爸愛媽們,這幾年營救過不少受困陷阱的犬隻。有些狗受困太久,導致肢體壞死,遭截肢、斷掌。
陷阱致傷,是人與獸競爭空間下的一個結果,再疊加上飼主責任未落實,放養、棄養等行徑讓生態環境裡的遊蕩犬數量攀升,進而帶來生態與公共衛生的風險,造成人類、犬隻和環境三輸的局面。對動物的愛,讓人心疼遊蕩犬眼下的處境,也因愛而折射出各種行動,但生態的複雜性,終究無法從單向度的愛裡找到平衡的契機。
邁入秋天的陽明山,一過下午3點便開始起霧,俄頃之間,霧氣包圍眼前路,能見度僅剩1、2公尺。徐媽的銀色箱型車在霧氣間小心翼翼繞著山路,最後停在往擎天崗的一處車道邊。
山坡邊鋪著樹葉的隱蔽餵食點,是徐媽的巡守範圍。這幾天下雨,濕氣重,乾糧容易受潮腐爛,她改用罐頭餵食。徐媽熟練地安置好狗糧,抬頭看了眼山邊,「最近有隻母狗在發情。」徐媽皺眉,狗糧是為母狗準備的,徐媽等著母狗降低戒心,「這樣我們之後才方便抓紮。」遠方犬吠,「一堆狗追著母狗跑。唉,這一定會懷孕,只好等小狗斷奶,我再來整窩抓走。」
徐媽丈夫早年外遇,2人離婚後,只剩女兒和徐媽同住。以前做看護的徐媽,工作機構在內湖山邊,「山上好多狗,老人家沒吃完的飯菜我會拿去餵牠們。」餵久了開始收養,徐媽自己經營狗場,裡頭不少老狗和截肢犬,從前工作賺的錢幾乎全花在狗的醫藥費、食物和消耗品,甚至還欠了卡債。儘管如此,「有人跟我說陽明山這邊也好多狗,我就來這邊餵。」餵狗、抓紮,做了十幾年,還有3、4個愛爸、愛媽和她一起輪值。
這幾年徐媽發現山邊出現不少金屬套索陷阱(俗稱山豬吊)——陽明山周邊有許多私有農地,農民為了防止農損而使用陷阱——幾個愛爸、愛媽也開始救援受困傷犬。「前幾天我和另一個愛爸要救一隻受傷的狗,在樹林裡等到半夜才終於抓到。」徐媽拍拍了拍纖細的雙腿,「站得我腿都麻了。」還有次也是為了救狗,夥伴誤觸山豬吊受困,「他自己想辦法脫困,我先去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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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山地區因人類活動與動物棲地高度重疊,動物造成農損的事件頻繁發生,地方主管機關只得盡力在農損防治與動物保護之間找到平衡。(翻攝賴彥棟臉書)
徐媽已70多歲,那天終於救下傷犬,折騰完回到家已過凌晨3點,其他人整個晚上聯繫不到徐媽,擔心她遇上危險,紛紛告誡她下次別再大半夜上山。
和徐媽相熟的陳姐,家就住在陽明山邊,陳姐本來對山豬吊沒有太多想法,有次自家養的狗掙脫牽繩衝進隔壁家,被鄰居設置的陷阱套住腳,陳姐打電話去動保處抗議,對方只要她牽好繩子,陳姐心裡氣憤:「我有繫牽繩但是牠突然掙脫,我有什麼辦法?」那次之後陳姐才注意起山豬吊。
有次陳姐撞見個人開車上山正準備埋設陷阱,陳姐湊上去一邊假裝搭話,一邊錄影蒐證,把資料送去動保處,動保處要她自己去提告,「我告了,不起訴。」這結果讓她心冷,只能學著自助,愛爸、愛媽們把發現山豬吊的地點標示在地圖上,相互提醒這些陷阱熱點;另一邊,動保團體擔心《野生動物保育法》裡訂下「可獵捕及宰殺動物」的例外情形,會引來更多人藉此鑽漏洞,設陷阱獵捕動物牟利,因此多次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臺上提案「嚴禁販售山豬吊」。
陷阱在管理單位眼中是個難題。陽明山邊界緊鄰私有土地,巡守範圍與徐媽等人餵食地點重疊的擎天崗工作站主任陳彥伯看過不少農民為了防止農損使用山豬吊,動物受困陷阱不時發生,例如擎天崗的無主野化水牛常在秋冬時期往山下移動覓食,「一個晚上可以吃掉200多顆高麗菜,或是用人家種的黑松摩擦背,把黑松折斷。」附近平等里里長徐明忠苦笑,里民發現水牛受困,便會通報,但遇上水牛受困陷阱脾氣大發時,還得出動卡車和吊車來把水牛又補進籠子後吊掛上卡車再移走,「一次出動十多人,很麻煩。」
國家公園屬中央劃設的自然保育區,陽管處並不樂見金屬套索陷阱傷害動物,「只要有看到,我們都會通知動保處來處理。」陳彥伯說道。他也呼籲愛爸愛媽若有發現,「定位後提供給我們,我們都會加強去巡查、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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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崗的無主野化水牛常在秋冬時期往山下移動覓食,附近里長也曾接到居民通報,發現水牛誤踩陷阱受困。(翻攝陽明山國家公園官網)
不過從管理單位的視角來看,「保護動物」是件層次更加複雜的議題,囊括的物種也更加廣泛。曾受託在陽明山國家公園進行遊蕩犬族群調查的清大通識中心助理教授顏士清研究發現,陽明山上遊蕩犬出沒的區域,野生動物數量明顯減少,同時野生動物為了避開遊蕩犬,在繁殖季節會改變覓食的時間以降低遇到狗的風險。「棲地競爭和生物作息明顯都受到干擾。」
為了控制遊蕩犬數量,「我們會找跟動保處合作的團體來設八卦網,抓狗去TNR。」陽管處保育課長華予菁說,大約2017年以前,遊蕩犬隻誘捕絕育後會送收容所。「但後來收容空間緊縮,只好回放。」
但TNR不易做到全面絕育,難免有遺漏。且陽明山上還不時有人來放養或遺棄犬隻,讓TNR功效受限。徐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陌生新狗,徐媽會趕緊把狗抓去檢查有無結紮、植入晶片。她也曾親身遇過將狗放養在山上的民眾,定期上山餵狗卻不結紮。徐媽想抓狗去結紮,還遭對方怒斥「幹嘛動我的狗?」讓徐媽憤怒回擊:「你的狗為什麼丟在這?」
放養或棄養,凸顯飼主責任的規範未能落實。徐媽有時發現那些親人的浪狗,「帶去獸醫那邊,掃得到晶片,但晶片內資料卻是空白。」讓她感覺沮喪。也有陽明山鄰近住戶放任自家犬隻四處遊蕩,「都不知道有沒有結紮。我們看狗牌上有電話,打去請飼主來把狗接回家,飼主還很凶,叫我們不要管,說狗自己會回家。」陳彥伯嘆口氣,明明《動保法》規定飼主不能讓犬隻隨意遊蕩,但飼主儼然不當一回事,「我們就通知動保處來處理。」
這些放養與棄養的行為,易導致絕育計畫破功,「有次我們在車道邊看到草叢裡有一窩新生小狗,幾個同仁衝進去抓狗。抓了5隻,還有一隻跟著狗媽媽逃掉。」陳彥伯無奈,這些破口,都讓遊蕩犬數量難以控制。好不容抓了幾隻狗,「隔一陣,狗群裡就會補進新的狗。」陽明山巡山員何仁慈也苦笑說道。
「先不說狗是外來入侵種。從生物金字塔來看,狗作為頂級獵食者,一般而言數量會比草食動物少,生態才能維持一個動態平衡。」顏士清舉例,假設陽明山的環境承載量是容許有10隻狗存在,牠們獵捕其他老弱的野生動物,彼此的數量能維持在穩定消長。
但如今種種原因導致遊蕩犬族群數量高漲,超過環境容許的密度。而野外原生動物的演化過程裡並沒有學會應對狗的技能,雙方在空間裡相遇,變成單方面的獵殺。作為被獵捕的草食動物承載不了這麼多的獵食者,動態平衡瀕臨崩潰。
徐忠明便曾見過遊蕩犬咬傷麝香貓,趕緊通報送醫。還遇過幾隻遊蕩犬追著水牛,水牛一急,衝上了馬路,「山區晚上會起霧,能見度很低,如果車子可能會很靠近水牛時,才發現有牛在路上,這樣會很危險。」徐忠明說道。
生態衝擊外,遊蕩犬在外也出現公共衛生的疑慮。顏士清舉例,2013年野生鼬獾檢測出狂犬病病毒,過往案例多出現在大安溪以南地區,今年3月苗栗出現鼬獾感染狂犬病死亡案例,令人擔心是否病毒已越過大安溪往北擴張。雖然目前狂犬病疫情集中在鼬獾和少量白鼻心身上,但顏士清警告,如果病毒變異,傳到狗身上,「感染狂犬病後攻擊性會變得很強,加上致死率高,人類如果被感染的犬隻咬傷得立即送醫,否則會很危險。」
而這公共衛生的隱憂,也讓第一線同時兼具動保和防疫責任的單位感到不安。南投縣家畜疾病防治所所長唐佳永無奈表示,不少外頭來放養的「隱形飼主」沒有帶犬隻去結紮,一年2窩,一次5、6隻幼犬出生,導致淺山遊蕩犬數量居高不下,「偶爾也會有遊蕩犬跑進田裡,把農家剛灑下的種子都踩爛。」或是追車追人,民眾因此受傷,打電話進防疫所投訴。
站在動保的機關立場,唐佳永得呼籲農戶別使用陷阱除害,避免傷害動物,但他同時對於大量的野外遊蕩犬感到憂心,「我們也是防疫單位,當然會希望戶外的狗越來越少,但是現在收容單位都爆滿,沒辦法處理。」
偏偏農業縣市的人力也相對吃緊,「我們單位的正式編制人力只有20個,轄區是全台第二大。」而南投也是監測到野生動物帶有狂犬病毒的區域之一,「如果大規模爆發狂犬病疫情,13個鄉鎮各派一個人去,馬上只剩7個人。但不只狂犬病,非洲豬瘟、禽流感都是我們的責任範圍。」唐佳永嘆了口氣,萬一複合式動物疾病同時爆發,地方防疫能量恐會崩潰。
陷阱致傷,是人與獸競爭空間下的一個結果,顏士清也曾在陽明山做研究時看過因陷阱而受傷的狗。「全身黑的狗,前腳有一截白。那一截因為受傷而露出的白骨。真的很可憐。」但他也強調,遊蕩犬在外,平均壽命不高、血檢值也多有異常,且數量龐大時連帶造成生態衝擊與公衛風險,於犬隻、人類、和環境皆無益,淪為一場三輸。動保團體心疼遊蕩犬因受困山豬吊而受傷、致死,「解決方法不該是去禁止有需求的人使用山豬吊,而是別讓狗出現在野外。」對動物的愛,讓人心疼遊蕩犬眼下的處境,也因愛而折射出各種行動,但生態的複雜性,終究無法從單向度的愛裡找到平衡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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