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他和他的她 台灣變裝皇后自我賦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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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裝皇后Bagel有近6年變裝資歷,今年5月參與台北重要演出場地Café DALIDA遭檢舉後的最後一場演出。
變裝皇后Bagel有近6年變裝資歷,今年5月參與台北重要演出場地Café DALIDA遭檢舉後的最後一場演出。
今年4月,妮妃雅獲得《魯保羅變裝皇后秀》第16季的冠軍,5月中進入總統府表演,變裝這項表演藝術在台灣的關注度瞬間拔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在風光背後,其實是一段長達近30年的性少數族群自我賦權史,也是一群人在自我認同還找不到定位的社會氛圍中,走出一條路的過程。
行路究竟有多難,本刊往回追溯至1995年,台灣第一場以同志為主體客群的派對現場。那是台灣第一次有西方概念的變裝皇后演出,他們創造了她們,帶著一點禁忌和拓荒意味,更顯璀燦耀眼。但時代更迭後,有些艱難一如以往,而改變外界眼光最重要的事,無疑是被看見。
有些事大概永遠不變,譬如由妮妃雅擔任「母親」的變裝團體「瘋家」成員賴品翰告訴我們,早在今年1月,他已開始準備由文化部邀請的巴黎奧運文化週表演,服裝、機票,都得先自行墊付,而他付不出來。沒有辦法,他打電話回家向爸媽借,得到的回覆是:「你做這個(變裝皇后)做到這樣子喔…」

開創 地下酒吧派對發跡

時間來到今年5月15日,由賴品翰變裝而成的Bagel,隨妮妃雅到總統府演出。那應該是足以向家人證明自己價值的事,然而直到和我們碰面的5月底,家人仍沒有一句問候。他看著我說:「你們需要的,就是這種血淋淋的真實故事…」譬如他曾向家人說起和藝人安心亞一起在跨年舞台上演出,得到的回覆是:「你也不是特別漂亮,長得還是滿奇怪。」他為自己辯護:「至少我的衣服最好看。」媽媽又說:「可是沒有人要看你吔…」
從1月到5月,「變裝皇后」4個字在台灣已不可同日而語,能見度高又更高,然而從Bagel的視角看出去,仍是一片荒涼。素顏受訪的他跟我們說,家人對他變裝生活的不聞不問,令他感覺支離破碎。直到採訪接近尾聲時,他接到了爸爸打來的電話。愣一下,他接起,我在一旁緊張起來,很擔心又聽到另一個「血淋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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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gel(左1)隨其變裝母親(Drag Mom)妮妃雅(中)在5月中受邀到總統府表演,與其家族「瘋家」身著象徵著性少數群體的彩虹旗6種顏色。(總統府提供)
有些事大概永遠不變,即便是「血淋淋」故事,也不是新鮮的故事。在台灣,要討論變裝皇后文化可以從妮妃雅說起,在國際舞台發光發熱,旋風襲捲回國,同時利用一切管道為台灣和性少數者權益發聲。當然是歷史的時刻。
然而所有登頂,都從平地而起,甚至是地下。所以我們也能從那間叫UNDERGROUND(地下) CLUB的夜店開始這個故事。1995年7月5日晚間,台北松江路上某地下室,誕生了第一場的Paradise Party(天堂派對),那即是台灣第一代變裝皇后的發跡地。
現居加拿大的Victor Cheng和我們視訊連線,談起往事。那時他白天在廣告公司做設計,晚上到不同夜店擔任駐場DJ,已經出櫃的他,某天被老闆詢問,有沒有興趣為同志辦一場活動?「那時同志基本上沒有可以出來玩的地方,只能去Gay Bar,小小的,在地下室或很隱密的地方。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能有一個像樣的舞廳,好音響、好器材,放著和國外同步的音樂。我們就朝這方向去做。」
Victor除了是活動主辦人,同時身兼廣宣,傳單設計非常「放飛自我」,直接將4名不露點的裸男放上去,遊走尺度邊緣,像一張加速時代進程的票。時間來到被稱為小週末的週三晚上9點,能夠容下500、600人的夜店開門前,「外面已經聚集很多人。我老闆是個長髮Rocker,看起來很凶,站在門口,對著外面的人說:『我們今天是同志派對啊!我怎麼知道你們哪個人是同志啊!』結果大家居然就開始喊:『我是同志!讓我進去!』」
他以不可思議的語氣說:「近30年前的畫面彷彿還歷歷在目,那時候我聽到這件事,就想,我們是不是讓台灣的同志文化,往前跨了一小步啊?因為在那之前,是沒有人敢這樣子說的…」

摸索 勇於展露引入變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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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變裝皇后發跡地「Paradise Party」主辦人Victor,有時也親自變裝演出,化身Victoria。圖為2019年他回台演出。(Victor提供。黃尹資攝)
那年他24歲,台灣的同志運動還處於「談論就很驚人」的狀態。他還記得在16、17歲時,才第一次聽到「同性戀」這個詞,高中第一次遇見同類,「我很坦然,但也知道我需要戴上盔甲,要愈男性化愈好。」自我保護的意識,來自國中被霸凌的經驗,「口頭上調侃啊,或者拿你東西丟來丟去,就是不給你。那也是愛滋病汙名剛開始的時候,愛滋病對我們這一代的人格發展有非常大的影響,讓人更膽怯於探索,因為你去做,就有可能會死。我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長大的。」
灰暗的時代如荒漠,出社會後,Victor不時聽見哪家Gay Bar又被抄掉,「管區覺得不妥,就可以去臨檢,要你拿出身分證。」生存空間一再被壓縮,但總有人願意在荒漠上耕耘。Victor說,當時的活動需要有表演,他想到在台灣很紅的電影《沙漠妖姬》,那是一部講3位變裝皇后搭巴士從雪梨一路往澳大利亞內陸前進的公路電影,直搗中心的命題似乎暗合某種蠢蠢欲動的能量。
Victor想:「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把Drag Queen(變裝皇后)的表演帶到台灣?」找不到人,就自己上。他幾乎是輕描淡寫就帶過這句話,「我從Victor變成Victoria。」那也是脫下盔甲、勇敢探索的一刻。現今網路上仍找得到Victoria在派對上演出〈The Comfort Zone〉的影片,她身著蓋住6階高梯的黃色長紗裙,睥睨台下觀眾,又脫去紗裙,著連身金色長裙步下台階,一路散發名模風采,真正是在「舒適圈」才能有的自在表演。

拓展 活動擴大登上螢幕

選擇走入舒適圈的不只有他,還有由林藍斯化身而成的Lance。他說第一次變裝,是大學在澳洲遊學時,偶然在酒吧看見變裝皇后比賽。身為一名表演欲強大、「從小家裡有親戚來訪,我一定站上桌子直接高歌一曲」的人,報名參賽即奪冠。回台灣後,也理所當然地成為Paradise Party班底。
變裝皇后的概念從西方而來,變裝(Drag)一詞首次被刊登在媒體上,最早可追溯至1870年,作為活動的邀請,要求大家「Drag」出席,意即男人要穿女人的服裝。一路發展到1960年代,近百年過後,才開始作為獨立的藝術形式,不攀附於劇場或歌舞團的演出,逐漸在歐美夜場被接受。
1969年,紐約一間名為Stonewall(石牆)的酒吧,6月28日晚間遭便衣警察突襲,要求檢查身分證外,還進入廁所視察是否有人從事變裝活動,甚至將人逮捕。當時有人手持磚塊砸向警方,就此開啟為期一週的暴動,也促成史上第一場驕傲遊行,算是開了全球性別平權運動的第一槍。在最普遍的說法中,那位丟出磚塊的人,正是一名變裝皇后。
1995年開辦的Paradise Party文宣,由主辦人親自設計、發送,後期也直接將變裝皇后作為主視覺。(Victor提供)
此後平權運動枯榮有時,但火燒不盡。1994年電影《沙漠妖姬》上映,同年知名彩妝品牌M.A.C推出由變裝皇后魯保羅代言的唇膏。幾乎是同一時間,台灣知名藝人蔡頭以泰國人妖秀為靈感,成立紅頂藝人歌舞團,稱得上台灣反串表演的先河,和Victor的Paradise Party接近並行。同時期尚有還在草創階段、有「台灣寶塚」之稱的「白雪綜藝團」誕生。1996年,魯保羅有了屬於自己的脫口秀節目,但在台灣,UNDERGROUND CLUB因警察多次臨檢,結束營業。
一個時代的終結,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Paradise Party因此被推向另一個空前盛況。1997年,Victor將Party原封不動移植到另一間叫@live的夜店舉辦,場地更大,一次可塞進兩千多人,照樣爆滿,讓每週三都成為狂熱夜。皇后表演供不應求,最後甚至發展為兩個小隊,隔週出演,其中一組就由Lance帶領,已頗有現今變裝皇后以「家族制」提攜新人和打團體戰的味道。
Lance和我們談起當年表演所帶來極重要的一次曝光,是登上中視週五晚上8點的綜藝節目《天才BANG! BANG! BANG!》招牌單元「世紀美男子」,找變裝皇后上節目競賽。Lance還記得自己上節目的首週,「製作單位就接到排山倒海的來電,一半的人在客訴,說這根本是妖怪;另一半的人說,他真的好有自信。」兩極分化代表話題熱烈,節目順勢將單元常規化,創下高收視。

起落 世代交替投身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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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ce(右)在2008年金曲獎上,和化身阿密特的張惠妹(左)一起演出。(Lance提供)
Lance不是不明白,節目操作始終帶有「獵奇感」,並未將他們的演出視為藝術看待,但有時候被看見,才是最重要的。最感動的一次,是某日他逛建國玉市,一位聾啞人士忽然對他比出手語,最後才搞清楚對方在問他是不是節目上的人?給他一枚大姆指。後來呢?「廣電處就禁播了,說我們教壞小朋友,讓青少年性別混亂。」
變裝皇后作為一種自我賦權的方法,總是前進兩步再倒退一步。約莫2000年前後,Paradise Party因過於頻繁舉辦,日漸疲軟,終至結束。紅頂藝人歌舞團則因921大地震受到重挫,一蹶不振。Lance失去了舞台,到外商公司上班,二2008年時受張惠妹的經紀人之邀,在金曲獎上演出,幾乎就是封關之作。Victor則遠赴加拿大和同性伴侶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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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ce參與電視綜藝節目,華麗演出使她破格升為榮譽評審,初嘗走紅滋味後,節目單元卻遭到禁播。(Lance提供)
一個世代的退隱,同樣的,是另一個世代的崛起。2009年,《魯保羅變裝皇后秀》在美國誕生,逐漸擴展、授權16個不同語言版本,全球熱播。根據Podcast「變裝洨百科」節目主持人招弟的說法,魯保羅是一個「被白人排擠的黑人、被黑人排擠的同志、被同志排擠的娘砲」,但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路逆襲,開啟全球變裝狂潮。
同年,一名來自南投信義鄉的布農族青年,加入了白雪綜藝團,他的族名是飛利安.南卡福蘭。和Lance相同,飛利安熱愛表演,從小立志當明星。小學時,因父母創業,他們舉家遷至台北,課餘時間,他在舞蹈教室學舞,後來因老師引薦加入白雪,那年他17歲。加入白雪,其實有過掙扎,因為前1年父親過世,姊姊告訴他,身為家中獨子,要撐起經濟重任,投身表演藝術形同賭注,他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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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變裝的飛利冰在西門町接受採訪,提及自己為了爭取機會、培養觀眾,甚至曾免費演出。
「我本來還要考北藝大,但最後就先去當兵。我當下是想,當兵回來,就要去當個社畜。」他語氣慵懶地訴說,好像那是一段非常慘澹的歲月,連回憶都吃力。退伍後,他確實到百貨公司當櫃哥,只利用下班時間接表演和駐唱,但錢很難賺。他形容當櫃哥就是行屍走肉。他不愛西裝愛禮服,獨鍾變裝演出,「我覺得,我有表演才叫活著。」
關鍵轉折發生在2017年。那年台灣性別平權運動正進入最後衝刺,同婚辯論生出各種歧視性言論,但尚未成功的革命,眼見就剩一哩路。飛利安在那年受《魯保羅變裝皇后秀》啟發,決定離開劇團出去闖。他以藝名飛利冰參加由高雄民政局和酷兒影展合辦的「港都皇后」變裝比賽奪冠,正式出道。他說:「我每一年都會寫一篇謝謝自己的文章,謝謝飛利冰,開啟這麼美好的旅程。」

堅持 熱愛表演找到自己

話雖如此,飛利冰這個身分,也一度讓飛利安被部落拒於門外。那時他受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和原民會邀請,公開以原住民身分出櫃,「很多媒體轉載,就傳回南投部落。姊姊告訴我:『上面不開心,先避一下風頭,不要回去…』那時我超難過,嚴重到一直想自殺…我那時候表演很少,又要忙工作賺錢。有天,我表演結束要回台北,算算酬勞,扣掉車資剩幾百塊,我想我在幹嘛?整個人很失意,就拖著一個行李箱,走到馬路上,看哪一台車會撞死我?後來我是想到媽媽,才趕緊回到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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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演出經歷而言,飛利冰算得上台灣中生代變裝皇后,其表演結合現場演唱,是特色之一。
無法回家的日子整整3年,只因他想做自己。後來是因為頻繁上原民台受訪、演出都有出色表現,才被重新接受。沒有想過放棄嗎?有。那為什麼還是撐下來了?他的回答簡直無法更直白,且強悍:「真的是太喜歡表演…」因為你說你表演時才感覺活著…我重複著他的話,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問下去,最後胡亂聊到妮妃雅進總統府的表演,我問他有看嗎?他說:「我先看片段,因為我怕哭,每次都哭。他得冠軍之後我哭一整個禮拜,哭得眼睛快瞎掉。」究其原因,是一種「被看到」的感覺。我又問他,這些年下來,收過什麼特別的回饋嗎?他說:「早期有一場演出結束後,有個媽媽私訊我,說謝謝我做這些事,謝謝我的勇敢,讓她的孩子本來找不到自己,現在知道可以做不一樣的事,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
飛利安成為飛利冰,從南投到台北,從白雪綜藝團到變裝皇后,承先啟後,身兼中部人和原住民身分,那麼南部呢?我們採訪了以高雄為主要活動範圍的麻將水晶,他同時也是在變裝圈內不算主流的大尺碼皇后。

限縮 檢舉打壓失去舞台

我們先和他在台北碰面,他以本名洪嘉佑的面貌現身,一路為我們展示成為麻將水晶的過程。我們抱著「變裝皇后都有十足熱情,支撐著體內另一人格展現」的想法開啟對話,結果卻頻頻碰壁,只收到消極回應。可能是一邊化妝一邊受訪的緣故?當我問他:「你完妝之後照鏡子,會有一種重新發明了自己的感覺?」他回答:「化妝很累。」「變裝帶來的快樂,和付出是不成正比的。」他的男友則在一旁幫腔:「他是我見過最厭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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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水晶說在高雄,有時1、2個月才能接到一場演出,根本無法收支平衡,但因為有熱情,並未想過放棄。
一個最直接的原因或許是,他經由我們牽線,可以趁北上時再接一場西門紅樓的「Café DALIDA」演出,但就在演出前一日,Café DALIDA發出公告:「因遭檢舉無法再邀請變裝皇后表演。」等於接上線的同時,線就斷了。我詢問店家老闆Alvin檢舉理由為何?他說是噪音,以及在店家外圍觀的民眾過多,擋住消防通道。Alvin曾試圖溝通解決,但自治會的條件是只能辦在下午,而酒吧的經營模式很難配合。Café DALIDA是繼Paradise Party之後,最重要的皇后演出場地,不僅妮妃雅曾公開稱之為自己的「Home Bar」,Alvin也是繼Victor後,又一名被稱為「變裝皇后界祖嬤」的人,其經營的酒吧終止皇后演出,無疑是對皇后生存空間的再一次壓縮。
身為南部皇后,麻將水晶一直位處邊緣,發跡史也非常坎坷。他2018年出道,和幾個朋友組成團體,名為「in your face」,有「正面衝突」的挑釁意味。成團的意義是,團進團出,更有利組織完整節目和店家商議合作,但多數時候店家只願意給一首歌的時間,酬勞從數百到2千元不等。Victor告訴我們,當年皇后表演15分鐘加一首大合唱,可以拿到大約5千元的酬勞。近30年過去,不增反減,如何能不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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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裝藝術在台灣仍屬小眾文化,演出機會也不多,觀眾的小費常是皇后們最主要的收入。
他這時期出道的皇后還得熬過疫情,麻將水晶說:「疫情發生後,店家就關門,其實他們也很辛苦,我能感覺到他們沒有餘力去支付皇后們的薪水,所以小費還是最重要的。」天災無情,人更無情,疫情還不是變裝皇后遭遇的最大危機。美國從去年開始,包括德州、阿肯色州、佛羅里達州、田納西州等地,皆陸續頒訂禁止變裝皇后表演的法令,理由和當年Lance上節目被禁播相同,認為變裝皇后對小孩有不良影響,有些事真的永遠不變。即使在變裝文化發展相對成熟的美國,仍有保守勢力企圖打擊這項表演藝術,儘管作為藝術,它早不受限於性別與性向,就好像攝影或繪畫一樣。

逆襲 翻轉內在突破框架

如同被稱為變裝皇后界奧林匹克的《魯保羅變裝皇后秀》,後期也出現包括跨性別者、異性戀男性參賽,一再打破、拓寬外界對變裝皇后的想像。妮妃雅所創的「瘋家」,也有生理女性皇后。
一般而言,生理女性在投身變裝藝術時,以「外在形象性轉」為目標而論,會以女扮男裝的方式進行,統稱為「變裝國王」,只是在台灣仍屬少數中的少數。積極投身變裝產業,甚至成立「灣島皇后」品牌,協助台灣皇后們增加曝光度和表演機會的招弟解釋,變裝國王不盛行的原因在於,「變裝文化本身具高度娛樂性質,國王在娛樂強度和多樣性,相對皇后來說都單薄許多。再者,變裝之所以令人感到『驚喜』,原因之一在於反抗、逆襲性質,變裝國王扮演父權角色,對於觀眾來說,可能根本上就會有排斥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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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賢為了更貼近自己做的台灣變裝文化發展史研究,親自學習變裝,甚至參賽。(鄒保祥攝)
所以變裝到底是什麼?不賺錢也要做,被歧視也要做。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助理教授袁子賢,近年在做南台灣變裝皇后的研究,因為主持酷兒影展關於變裝的3部電影活動,認為變裝出席能更呼應節目內容,開始嘗試變裝。
他說:「變裝是一種賦權(empower)。透過變裝,我可以自己設定身體與心理要的樣貌。我活了40多年,都是以現在的外貌和個性生活,但主流社會架構的形象,同時也是侷限。變裝可以讓我由內而外變異出另一個自己。」袁子賢的皇后名為「Kinky Mama」,他自述那是更大膽、有趣、放肆的自己,「所以它不單單是性別翻轉,更是內在的翻轉。」 
他也提到變裝最困難之處,是出於自身的恐懼與投射,「當我和其他皇后一起在酒吧變裝,我有力量與自信;但當我一個人以變裝的樣貌走在路上,或參加學術會議時,還是會擔心別人會不會以『獵奇』的方式看我?但『被看見』本身就是變裝的目的。愈多人以這樣的姿態站出來,社會就有愈多機會理解變裝文化,理解性別氣質的多樣性、打破性別的傳統框架。」

挑戰 社會對性別的想像

所以變裝就等於出櫃?當然不是。但事實上,袁子賢認為那還只是「第一層被強加的櫃子」,更深處是易被貼上陰柔標籤的櫃子。台灣皇后不乏有人同時經營兩個社群帳號,一個用來經營皇后事業,另一個用來交友,原因就在此。他且說:「變裝皇后就是一直在挑戰人們想像力的邊界。」
遺憾的是,在台灣,關於拓寬性別想像力邊界及平權意識的前進速度,始終未能趕上藝術形式演化的進度。麻將水晶告訴我們,曾聽過一名變裝前輩分享20多年前的故事,前輩以「東窗事發」形容家人得知他從事變裝。一週後,「家裡突然出現嬰兒哭聲,剛開始他的媽媽還說只是遠房親戚托嬰,但一個月後就正式領養下來,因為要有一個傳宗接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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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水晶趕上Café DALIDA 5月最後一場演出,拿著麥克風拍照的氣勢,和一邊化妝一邊受訪的厭世判若兩人。
20多年後,麻將水晶也在同婚通過後,被親戚提醒:「不用結婚。難道你要讓外人繼承遺產?」再再說明社會對性向、平權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仍有進步空間。我們到Café DALIDA欣賞希望只是暫時的告別演出,只見麻將水晶姿態嫵媚,對我們的鏡頭放電,和素顏的厭世徹底不同,一個華麗轉身,身上短裙變長裙,手握麥克風好像就擁有了全世界,正是他形容變裝時「腎上腺素就爆發」的模樣,根本就是開了外掛。
他以洪嘉佑身分受訪時,穿著2022年高雄同志遊行的官方T恤,圖案是一顆流著血的心臟。我問他含義,他說:「那年的主題是『無體之愛』,無體就是沒有身體,不要管這些外在的東西,回到自己原本的樣子,擁抱自己。」我以為流血的心臟代表著大家受傷的心?飛利冰曾說,皇后聊起被霸凌,根本是標配,麻將水晶也同意,說起自己國中時,「水壺常從二樓被丟出去。也曾被同學警告,『下課你就完蛋了。』我現在想起來,如果不是有同學出面調停,說不定我下課就死了啊。」
同一場演出裡,Bagel也來了,身著一身血淋淋的紅色,那也是他後來進總統府表演穿的顏色。而「他」創造出「她」的故事是這樣:2018年10月,在一場變裝皇后比賽中,妮妃雅因擔任評審,希望多點人參賽,於是選中了他,親自指導、打造,「她(妮妃雅)讓我穿上胸罩,我覺得這裡很空。」他比了比胸前位置,「就去7-11買了貝果放進去。比賽時,我把衣服撕掉,把兩個貝果拿出來,變成亮點。」

掙扎 不合理前沒有選擇

初試啼聲,他拿下第二名,從此成為Bagel。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畢業的他,退伍後也曾嘗試到服裝工作室上班,發現時尚是一個血汗產業,賣了半年的肝,掉髮、爆瘦的所得仍只能供他在台北租一間6千元的房,「死過人的,才這麼便宜。我回家都已經累得跟豬一樣,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可怕的事。」看不見前途的他,只能放下4年所學,辭職、轉做雪茄業務,結果就是活在一個「社交花蝴蝶」的人設裡,「要很聰明、穩重,我覺得很窒息,我就不是那樣的人。」唯一好處是薪水很好,「不好說」的那種好,「只是無聊,我人生很無聊,所以我想找一件我沒有幹過的事情幹。」那件事就是變裝,他甚至把工作辭了,專心做。他很老實跟我們說:「變裝滿痛的,其實滿辛苦的…」不難理解,表演本是體力活,還有生理上必須設法隱藏的特徵。
但再痛也沒有向家人出櫃痛,那年他24歲,因失戀無法再隱瞞情緒,「結果我媽就聲淚俱下不吃不喝。我家是種水果的,她說我爸在田裡對著樹發呆,魂都飛了,對著樹說沒未來了。」我又問,那家人對你變裝的想法為何?爸媽說:「你在台北賺個什麼3、5萬元到底要幹嘛?前幾年就是拋一些大餅,說什麼你回來接生意,一年先給你100萬元,你再慢慢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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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gel在租屋處接受我們採訪,秀出他近期的得意作品,縫線和機關設計全出自他手。
選擇利誘是合理策略,Bagel自己都坦承,即使出身「瘋家」,今年33歲的他收入都還是只能讓他在台北市「活著而已。」他曾遇過店家要求,「小費八二分,他要八。但為了表演跟賺錢,為了有露面的機會,為了去刷一個存在感,還是接啊。」也遇過「問你可不可以順便主持?然後報一個低到爆的價錢。還是接啊,你沒有選擇啊。」
Bagel的妹妹小卉則說,其實爸媽有時候是想關心的,只是不得要領,比方說父母總希望孩子能夠生活穩定、經濟無虞,「但出口的話卻是『你也找個正經點的事情做。』哥哥聽了就很受傷,覺得家人一句話就否定他所有努力。他也據理力爭,最後把包括以前還住家裡時不敢出櫃、壓抑的心情全說了。」媽媽怎麼說?「她好像一時反應不過來。」

改變 爭取更多認同支持

小卉多次試著讓父母了解,哥哥有自己的想法和熱情,其實沒有理由不支持,最後感受到爸媽最大的壓力,可能來自不知如何跟親朋好友解釋自己兒子在幹嘛。她舉例爸媽儘管未能認同哥哥所有決定,「但每次他回苗栗家,他們一定煮好吃的給他。他們也在嘗試改變。我媽曾經跟我說,妳哥還是很優秀,很厲害的。」
那也是一種支持了吧?支持他去創造她,藉以安放自己,進而超越自己,更舒服更適切更快樂更自由地生活,而這一切絲毫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就像以《媽的多重宇宙》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的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在致詞時說:「我要謝謝我的爸爸媽媽沒有壓抑我的創造力,在我拍攝令人不舒服的恐怖片、超變態的喜劇片,或是在小時候做變裝打扮時—順帶一提,這件事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全場歡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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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裝演出後台,資深皇后Bouncy babs因故稍晚抵達,皇后們正在幫她梳化、著裝。
只可惜有些事仍未改變,一群人為某種自由的認同和展演而感動,另一群人嘗試打壓、禁止、檢舉。採訪臨近尾聲,Bagel接到了爸爸的來電。沒開擴音,我們聽到的內容是:「對啊,我之前都有講過啊,你就知道我走得多前面,哈哈哈哈。對啊,你在新聞上看到的嗎?我上很多新聞。對啊。我現在剛好在被採訪…先不要講。」
有些事就在這一刻變了。我問Bagel,爸爸終於打電話來關心你進總統府表演的事嗎?「對啊,他剛說什麼你們有去總統府表演嗎?你有聽到嗎?我嚇到吔!他說是我妹講的,我以為他們就是…like don’t care(貌似不在乎)。」我說,這一通電話也來得太是時候了吧?Bagel露出在一整場血淋淋的採訪中最大的笑容說:「他剛剛說,變裝好像很夯喔?好好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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