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誠/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中國問題與國際戰略學家,《宋國誠觀點》YT頻道主持人、《宋國誠觀點》(Blog)版主,最近著作《失速中國》
未來世界可能並不美好,或者說根本難以寄望。大國繼續博弈,邊緣國家依然動盪不安。世界將進入「金德爾伯格陷阱」(Kindleberger Trap),一種霸權轉移過程的脫序狀態,世局之穩定與否取決於這一陷阱延續時間之長短。世人的懷舊情緒高漲,但「未來焦慮」也四處蔓延。已經可以看到,國際政治日益「過度軍事化」,「全球不正義」深度腐蝕,霸權競爭處於膠著疲憊狀態,國際組織與國際法根本無能為力。
在國際階層劇烈分化之下,屬於底層的全球庶民階級早已被排除在國際政治的話語發聲和政策關切之外,我稱之為「Z世代危機」。冷漠、反體制、杯葛與不服從,乃至激烈的抗議行動,一種「不再信任」(no more trust)的世界觀,已成為這一階級的共同語言。因為權力永遠掌握在少數,甚至是一、二個人手上。對於全球庶民階級來說,「我們」雖然身在世界,但總是在世界之外,一種「在世的非存有」。
未來世界將面臨來自這一「失語階級」的反撲。這一反撲的背後因素是國家主義與官僚弄權的高度膨脹,世界政治的權力失衡與寡頭化(oligarchization),以及民主體制的衰落和國際治理的無序化。
1,Z世代革命
2025年9月9日,尼泊爾各地爆發了由青年人領導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抗議政府封鎖社群媒體平台以及官僚腐敗。抗議起因於尼泊爾政府封鎖26個社群媒體平台,理由是這些平台涉嫌違反政府規定。在「斷網恐懼」之下,數千名示威者走上街頭,許多標語牌和橫幅上寫著「Z世代」,這就是「Z世代革命」的一次火爆案例,表現出以Z世代為主體的「非對稱性衝突」(asymmetric conflict)。
根據尼泊爾衛生部統計,示威活動已造成30人死亡,逾千人受傷。示威者縱火焚燒了位於加德滿都的希爾頓酒店(Hilton Kathmandu)。這座耗資80億尼泊爾盧比(約17億元新台幣)打造的資本主義象徵性建築,在火焰中化為廢墟。除此之外,抗議者還燒毀了國會大廈以及官員的住宅,導致尼泊爾總理奧利(KP Sharma Oli)辭職下台。毫無疑問,焚燒希爾頓酒店和國會大廈,意味著對寡頭體制與資產階級享樂集團的反擊。
抗議事件雖肇因於當局封鎖社群媒體,但背後深層的社會政治因素,包括經濟惡化與官僚腐敗,特別是權貴子女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對照於失業嚴重、貧富不均的尼泊爾青年人來說,「相對剝奪感」太過嚴重。尼泊爾政府對示威者開槍鎮壓,導致抗議升級和擴大。在此意義上,「Z世代」已經成為一種標語和象徵,代表一種「無權力者」的絕望性革命,以及被定義為「無效生命」(unlivable lives)之底層群體的自我重生。
一個不滿國際秩序的老朽,不滿自身未老先衰,不滿在貧窮線下無力求生的Z世代,將成為翻撬未來世局的重大變數。他們也許沒有實力,但有反擊和叛逆的能力。
2,生命的危脆化
全球庶民階級的最大特徵就是手無寸鐵和生存的絕對偶然性。所謂「絕對偶然性」是指在動亂地區生存狀態的「危脆性」(vulnerability)─對其生命危機的不可測與無防衛性;活著,只是一種暫存的偶然,以及無時間性、不可準備的喪失。
聯合國2025年8月22日宣佈,自「以哈交戰」以來,已有超過6萬2000名巴勒斯坦人喪生,目前該地區已有超過50萬人因饑荒陷入生存危機,至少已有273人因饑荒而死亡。聯合國支持的「糧食安全監測機構」宣布:加薩地區正式進入「饑荒狀態」。然而,以色列不僅強烈否認饑荒的存在,也沒有停止對加薩的軍事行動。
依據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委員會」宣稱,加薩走廊至少已有2.1萬名兒童因戰爭成為殘障者,加薩兒童成為現代史上最大的「斷肢群體」。該委員會控訴,人道援助物資無法順利進入加薩,使得殘障者面臨援助中斷的狀態,許多人陷於無糧食、無乾淨水源以及無適當衛生設施的困境。
對巴勒斯坦人而言,「危脆性」已經是日常,一種幾乎命定又隨時降臨的生命威脅與死亡悲劇。生命不存在於自家的寓所,也不在親人的懷抱,而是位於一個陌生士兵瞇眼瞄準下的彈道軌跡,隨時命喪於一個異國槍手的板機之下。然而,對於以色列人而言,也並非站在「堅固性」(solidity)─危脆的對立面-之上,而是共同參與一種「共享的危脆性」─始終並不斷處於來自危脆者的抵抗與報復。對於以巴兩方的庶民階級而言,都共同處於不分國籍的生命危脆化。
危脆性不是一個抽象形容詞,而是沒有生涯規劃的日常絕望。傷害來自不確定的兇手,來自敵意緊繃的陌生人或仇恨濫殺。生命只是無人機搜尋鏡頭下的一顆紅點,超音速導彈下的瞬間消失;生命不再是生活,而是意識形態獵殺的對象。生命的消失,不是疾病或壽終,而是銀幕上幾秒鐘的閃現,視覺感官上的短暫挑動。危脆性是一種無聲無息、無人弔唁的終結。

2025年9月9日,俄羅斯對烏克蘭頓涅茨克地區一個村莊發動轟炸,當時一群老人正在排隊領取養老金,該轟炸造成至少24人死亡,19人受傷。這些仰賴老年金度日的烏克蘭老人,在攻擊行動中莫名所以的瞬間死亡,就是典型的「生命危脆性」的血證─以鮮血銘記的歷史鐵證。
在「寡頭治理」下,國際庶民階級被視為剩餘生命,統計上的一個記錄單位,或是暴力循環下廉價的犧牲品。強國之間以對手的「死亡數目」作為權力的籌碼,或者耀武揚威,或者自詡為正義戰果。
現代戰爭已經不同於傳統意義上「戰場上的鬥爭」或國家間對抗。未來,包括敵對的社會團體、宗教歧視與仇恨、社群霸凌、網絡犯罪、精神失常者攻擊、法律暴力、大規模疫情、認知侵犯…..,這些不勝枚舉的衝突隨時迎面而來而且難以逃避。在「逆來卻難以順受」之下,疏離與不信任將成為國際庶民階級整體的世界觀;當庶民不再忍受,當冷漠轉變為抵抗,就是未來世界的不定時爆炸。
3,世界性疏離:這個世界不屬於「我們」
法國學者Bertrand Badie(國際關係的「法國學派」)的著作《世界不再只有「我們」》表明,所謂「國際秩序」既不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法則,也不是國際社會不可改變的鐵律;庶民階級會問:這是誰的規則?誰的秩序?這種我稱之為「異質性認同」,已經形成全球性的疏離以及「厭世」─厭惡世界─的庶民情感。他們處於世界的邊緣、法律的例外;流亡的路途,被視為失敗的、落後的、野蠻的。他們無法在現有的國際秩序下表達願望或訴求,他們是國際政治的「廢棄人」(wasted people)。
實際上,即使是發達國家的中產階級,也認為財富不敵權力、企業家不如政客、自由不敵腐敗。可以預見,落後與發達國家之間的「弱勢者」,已經形成一種「命運的聯動性」;這可以從過去各種「顏色革命」的傳遞效應,以及以猶太主義為主流的美國也興起「支持巴勒斯坦」運動可以看出,「普世價值」並不普世。「他們」(國際庶民階級)以「不滿」─一種持續性的犬儒主義─為情感紐帶,共同抵制這個世界。正是這股要求「身份承認」的邊緣勢力,是撼動未來國際秩序的主力。
4,世界政治的「寡頭化」(oligarchization)
世界政治的權力越來越集中,壟斷在川普(美國)、習近平(中國)、普丁(俄羅斯)、金正恩(北韓)、哈米尼(伊朗)、納坦雅胡(以色列)、馬杜洛(委內瑞拉)以及非洲與東南亞的軍事強人手上。這些寡頭國家,例如北韓的「飢餓恐怖主義」、中國的「主權肥大症」、委內瑞拉的「通貨膨脹的馬克思主義」,他們主張的「主權暴力」只會引起更多的「反暴力」;未來世界將進入「暴力魔咒」的惡性循環之中,我稱之為「虛無─疏離主義」的仇恨時代。
虛無,意指不存希望,疏離,意味「他們」與「我們」無法共存。因為寡頭政治只會追逐權力,不會關注社會公平與倫理是非,換言之,國際社會不再是「人」的生活空間,而是權力鬥爭的競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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