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傑十分在意產品的好壞,剛當老闆時,只要員工未達標,他青筋一爆就拿麵包丟人,破口大罵:「做成這樣子連狗都不吃,你們要吃嗎?」又或者員工麵包烤焦,他眉頭一皺,召集全體一人吞一個,「我希望他反省,因為自己疏忽,站在面前的所有人都要受罰,為什麼?要把自己當客人啊,如果你都不吃,客人怎會願意吃?」
【一鏡到底】從陣頭熬出頭

王鵬傑成長在麵包店,日復一日揉麵團、做麵包,令他的童年苦悶不已,長大後,寧死不肯繼承家業。缺乏成就感的男孩步入叛逆期,挾帶怨恨又不愛讀書,每天逃家飆車、械鬥砍人,也去廟會跳陣頭。直到某天,好友被黑道槍殺,他不得不洗心革面,回到烘焙領域,一次又一次埋首在深夜廚房,穩紮穩打鍛鍊基本功。過程中,他見證吳寶春站上國際舞台,也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要拾回自信。
苦熬多年,開了店當老闆,以龜毛嚴厲著稱,在今年2月又在法國以等身高的藝術麵包塑形《官將首》,勇奪麵包大師賽冠軍。從陣頭熬出頭,驀然回首才發現,男人最有力的武器,不是逞凶鬥狠,而是耐操、自信與專業。
王鵬傑小檔案
現職:莎士比亞烘焙坊創辦人
出生:1986年生於彰化市
學歷:精誠中學、高雄餐旅大學烘焙管理系畢業
獲獎紀錄:
- 2013年世界麵包大賽銀牌暨藝術麵包特別獎
- 2016年世界盃麵包大賽團體賽銀牌
- 2018年世界盃麵包大師賽藝術麵包組冠軍
賽前日夜瘋練 跛腳急診
31歲的王鵬傑,是「莎士比亞烘焙坊」創辦人,在高雄有兩間分店,去年在美國投資分店,被美食網Eater推薦為「紐約最美味的15間麵包店」之一。2016年,他獲世界盃麵包大賽(Coupe Du Monde de la Boulangerie)團體賽銀牌。2018年2月,獲世界盃麵包大師賽(Master de la Boulangerie)藝術麵包組冠軍,是第二位獲此殊榮的台灣人,8年前,吳寶春也曾獲此獎的歐式麵包組冠軍。

世界盃麵包大師賽四年一度,被視為「個人榮譽的終極殿堂」,分成歐式麵包、藝術麵包、甜麵包3組,各組由6名國際選手角逐一名總冠軍。「繳交資料的最後一天,吳寶春師傅鼓勵我,這是再次證明自我價值的機會,於是我決定用《官將首》(註:即增、損將軍,地藏王菩薩的護法。)一決勝負,因為我從國中到高中跳了6年陣頭,很希望用麵包表現它的氣勢與美感。」
比賽倒數40天,他日日練習16小時,從清晨站到深夜,吃三餐都嫌浪費,每天僅靠兩顆水煮蛋裹腹,「那陣子早出晚歸,老婆、小孩都沒有看過我,心底很掙扎,好想要休息喔,但又覺得不行,正式比賽有時間的限制,但我每次練習都超時,哪能多休息。」

雙腿長時間站立,麻了痛了仍不肯休息,最後一回練完,寸步不能移,去急診發現是韌帶撕裂,員工都說他瘋了。他一拐一拐飛往法國,賽前咬牙苦練二回,每一回作業程序包括前置3小時、正式8小時,分秒如刀,猛烈砍著韌帶,自律甚嚴的男人不輕易喊疼,頒獎典禮也沒哭,反倒旁人替他淚如潮水。
從前在高雄餐旅學院(現為高雄餐旅大學)的學姐高慧樺說,王鵬傑大學階段就是「瘋」雲人物,為了提升程度,經常獨自練至半夜,「是瘋子的瘋,他就是有那個特質啊,做麵包一定要達到標準值以上才甘心,他瀏覽的網站、學習的對象、閱讀的書籍,從那時就已經向日本看齊,後來進階到跟一票歐洲師傅交流。」






又說:「大家只看到光鮮亮麗那一面,但每次比賽前,大家下班了,他自己留下來,練習到腳都跛了,這次參加大師賽,手也受傷,我們開玩笑說他手腳都快廢了,可是他最有價值的是手耶。這幾年為了比賽,他犧牲家庭,又推掉其他收入來源,還自費好幾十萬元參賽。」畢竟追尋的不只是獎,更包括成就感。
可頌連續失敗 北上求援
有段時期,他瘋狂練習做可頌,一天3、400個,持續一個月全失敗。無奈跑去台北找野上智寬師傅求救,咦,成功了,回家再試又失敗。野上老師說他個性太急,沒有給可頌足夠的時間發酵就拿去烤,他才領悟:「麵包是活的,時間只是依據,會隨著環境、水溫、麵團濕度而改變,所以要耐心地去體會每天的環境,否則無法做出好的麵包。」
這天,我們走進中央廚房,瞧見王鵬傑奮力揉著麵團,臉雖然圓膨膨的,五官表情卻比法國麵包酷硬。他眼神銳利,兩道劍眉高高隆起,主戾氣,若非穿上廚師白袍,還以為是道上兄弟。違和的是,他雙手相當白細柔嫩,不知是否常碰觸酵母的緣故。
我們在一旁拍攝,他自顧自忙,視線很少抬起來。一做完招牌的「蜂巢麵包」他就去洗手,做完藍莓乳酪麵包,又洗了一遍,原以為是潔癖,事後才知是龜毛。他說:「環境整潔很重要,我只要做完一種麵包,準備做下一種,桌面馬上要清理乾淨,洗完手再開始做。比如做藍莓麵包,絕不可以讓這味道沾到下一種麵包。」
又比如法國麵包,麵團得先擱在帆布溝塑形,發酵過程才不致變形,麵團之間要靠多緊、拉多高,他有嚴格規範,間距只能保持1公分,因為2公分會太扁,0.5公分會太緊。
寶春師傅激勵 勤練奪冠
在他的字典裡,沒有很好或更好,只有最好,尤其篤信斯巴達教育。「我惜才,對能力愈好的愈凶,我不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就算我覺得夠好了,也會想盡辦法挑出不夠好的地方,這樣才更進步,外面都知道他們跟著我學習,我希望他們無可挑剔。」
他24歲創業,頭兩年因為太凶,嚇走不少人。他吃軟不吃硬,面對態度強硬的人愈不妥協,若服軟,就算陪練至半夜也可以。他脾氣倔,對原物料品質不惜成本,執行長遞上財務報表勸諫,他不屈,幾度爆發衝突。我幾乎可以想像二道劍眉冷豎的模樣。

後來,他讀了郭台銘的書,當頭棒喝:「郭董很嚴格,但會讓員工知道為什麼錯,我剛開店只會罵人,卻不懂告訴員工錯在哪。」開店第4年,他學著在人際裡放軟姿態,每月舉辦一回檢討會,要求每個人必須讚美另外三個人,同時反省自己三件事。
他率先表態,自己太火爆,又忙於出國征戰,時間管控失效,疏於提攜員工,理當改善。「如果永遠只看一個人的缺點,會先入為主他就是不行,你根本不會想教他,這樣團隊怎麼進步?」這招,其實是亦師亦友的吳寶春教他的。
吳寶春先後於2008、2010年榮獲「世界盃麵包大賽」團體賽銀牌、「世界盃麵包大師賽」歐式麵包組冠軍,當時就讀高餐的王鵬傑,是團隊裡的小助手,他回憶:「很多人去跟寶春師傅的獎盃合照,問我要不要拍一張?我心想這樣好怪,又不是我得獎,但我偷偷拍下獎盃照片,期許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站在這舞台上,那張照片始終放在我皮夾,如今我真的拿了冠軍,天啊過了10年!」

印象深刻的是,吳寶春當時為了比賽辭去正職,煎熬一整年,連冬日早晨下著冷雨,感冒發燒了也練習不懈,王鵬傑說:「我一路看著他努力,從麵包店師傅變成世界冠軍,我很清楚他是怎麼成功的,這帶給我很大勇氣。」
吳寶春告訴我:「鵬傑的工作態度很沉穩,不太像年輕人,他對麵包有熱情,專業能力強,台灣少有師傅擅長藝術麵包,像我自己比較擅長歐式麵包,可是他對藝術、歐式、甜麵包都很拿手。」或許是成長背景的關係,王鵬傑愛吃麵包,但心底壓根不想當麵包師。
年少叛逆鬥毆 拒接家業
王鵬傑出生在彰化,底下有兩個妹妹,父母經營一間麵包店,供應土司、漢堡給中、彰、投地區的早餐店,每天要4點起床,「童年印象裡,回家要幫忙分裝麵包,一天要做13包、約250公斤麵粉,揉幾百公斤麵團,常常做到晚上10點,我好怨恨自己出生在這種家庭,為什麼我跟同學差這麼多?為什麼我每天都要工作?」
小學時,他遭到學長霸凌,逼他回家偷錢,偶然下結識了外校大專生,要幫他報仇,「他們拿一顆大石頭叫我打學長,我不敢,他們直接往他心臟搥,他痛得倒在地上掙扎,我腦海牢牢記住那一刻,我覺得好爽,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以前欺負我的那些人,我要一個一個算帳。」

上了中學,考試吊車尾、叛逆逃家、連日混網咖與電子遊藝場,媽媽屢勸不聽,賞他一耳光,那天起,他賭氣再沒有喊過一聲「媽媽」。父親也曾教訓他,逼他下跪,「我很不爽,拿垃圾桶丟我爸,媽媽在旁邊哭得跟什麼一樣,他們老是拿我跟會讀書的妹妹比較,但我就是不想讀書啊。」國三那年,父親質問他要不要繼承家業?他憤恨地說:「我死都不要!」父親心冷如鐵。
他成天鬥毆砍人,愈混愈大尾,上下課有飆車族接送,高三被留校察看二次,「我居然敢拿大鎖從人家的頭上敲下去耶!騎車經過警察,我馬上把安全帽脫下來,往他頭上打了就溜,反正來抓啊,看誰比較快。跨年夜幾百台摩托車,手拿武士刀,刮得路面全是火花,根本沒人敢靠近。中秋節一夥人喝酒太嗨,半夜飆回學校,拿300支沖天炮排成扇形,炸得教官室的牆壁跟小鹿斑比一樣。」

成就獲得認同 修補親情
直到某一天在KTV慶生,好友走出店門口抽菸,被仇家槍殺身亡,眼睜睜看著好友死於非命,他嚇傻了。道上紛傳下一個目標就是他,他躲回家2個禮拜不敢出門,最後幡然醒悟,打算切割過去。他心想,乾脆考一間南部大學避風頭,隨手選了技職體系的高餐,直覺「烘焙管理系」易錄取,填了志願,竟僥倖考上。讀了3天,玩心靜不下來,他打電話給爸爸吵著要休學。

同學譏諷他:「好好一個高中生,不愛念書,幹嘛來占高職生缺額。」他激不得,轉眼發憤變成模範生,除了烘焙本科,中餐、西餐的課也去聽,課餘反覆精進廚藝,去參賽得了獎,成為風雲人物,漸漸重拾起信心,大家看他的眼光,滿是崇拜。
大學階段,他去餐廳打工,去麵包店實習,因厭惡學徒制,延畢大五那年創業,一闖蕩便是8年。他曾如此痛恨麵團,兜兜繞繞,還是踏回原點。8年來,從麵包師成為經營者,徹底告別了昔日的不良少年,也不忘回頭修補親情。
今年2月,他在法國比賽,父親在官網留言:「兒子,全家以你為榮,你一定要努力去衝。」他說:「那時候才凌晨4點多,我5點要出門比賽,看到那句話的時候都哭了,真的,很感動!我過去跟家人不可能這樣子,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子的認同,我好訝異父親竟然會講這種話。」

又說:「過去我跟家人的情感幾乎破裂,要修補會害怕不敢表達。直到讀大學,比賽拚出好成績,慢慢覺得自己被認同,我才敞開心胸。有一次我跟爸媽當面說對不起,媽媽一聽就哭了,爸爸也說他不會再用過去的方式對待我,以後我做什麼他都會支持。」法國麵包般的冷硬五官,瞬間變得柔軟,從前開不了口的話語,無非都是愛。
4年前,他跟一位巧克力師傅結婚,兒子3歲了,養兒方知父母恩,每天不管再忙再累,一定回家吃晚飯,陪小孩看書、聊天,「我希望他將來自由發展,不一定要很會讀書。我有教他,如果在學校被欺負,一定要還手,或是告訴同學不可以,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擁有不愉快的童年,留下巨大的陰影。」
我就做我自己 大展身手
很多人不知道,王鵬傑年少輕狂時,曾在廟口跳陣頭,「我們喜歡表現嘛,這是最容易被人注意又帥的事。過程中最忌諱的是,有人故意把三叉戟朝下,就是想把你壓下去,我們不服輸會挑釁,有時直接尬起來。」






他最常跳的是「官將首」,有別於「八家將」,服裝、頭盔更氣派。官將首即俗稱的增、損二將,原是危害人間的魑魅,由邪轉正後,成為地藏王菩薩的護法,面孔一赤一青,口吐獠牙,二鬢生毛,手持三叉戟、手銬等刑具。
誰能料到,混世痞子王鵬傑十數年後也改邪歸正,用藝術麵包塑形《官將首》,在國際大放異彩。嚴格說起來,吳寶春也算引渡他的地藏王菩薩了吧。摘下大獎,被媒體形容是「吳寶春第二」,他反問:「為什麼不說是『王鵬傑第一』?我就做我自己。」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