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專文〈山風海雨,青春無悔──《戀戀風塵》電影音樂的故事〉全文朗讀
在外島當兵的阿遠得知青梅竹馬的阿雲嫁給了郵差,在寢室失聲痛哭。一個空鏡頭緩緩搖過一大片木麻黃,襯著破曉的雲層,音樂漸起。
阿遠退伍回家,蹲在田邊聽阿公抱怨今年颱風多,番薯收成一定不好。阿公抽了口菸,舉頭望天,鏡頭切到大遠景:遠方是海,雲層掠過九份的山谷,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音樂起,畫面轉為全黑,全片終。
侯孝賢音樂用得節制,那短短幾分鐘的吉他和鍵琴,卻在1987年讓《戀戀風塵》拿下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這是台灣電影有史以來第一次得到國際電影配樂獎。
這一年,陳明章三十歲,一心想搞音樂
先讓我們回到1986年。
那是蔣經國在世的倒數第二年,解除戒嚴還得再等一年,林正杰慷慨坐牢,許信良機場闖關,「民進黨」在九月正式成立。陳映真在前一年創辦《人間》雜誌,鄉土、環保意識抬頭,鹿港掀起轟轟烈烈的「反杜邦」運動,趕走了想在彰化設廠的外商。卡拉OK席捲全台,社會新聞常有酒客爭搶麥克風打架滋事的情節。每到週末,青少年集結在剛拓寬的大度路飆車,動輒吸引好幾千人圍觀,一兩年下來,車禍死了好幾十人。大台北地區房價一坪平均不到七萬,當時沒人想到不過短短三年,就要飛漲到25萬了。
這一年,陳明章三十歲,一心想搞音樂,不願意找正職工作,在自家四樓開了「青青音樂教室」教吉他,成天和許景淳、王明輝、陳主惠、陳明瑜廝混。他白天在一樓媽媽開的金仔店(銀樓)顧生意,一面還投入養蘭花的生意,晚上就在音樂教室教琴、寫歌。歌寫了很多,卻一首也賣不出去。
那通改變人生的電話,就是他在幫媽媽顧金仔店的時候接到的:話筒那頭是侯孝賢的攝影助理陳懷恩,問他有沒有興趣替侯導的下一部電影做配樂?陳明章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連聲說好。悶了好幾年的音樂夢,終於得以施展了。多年後,陳明章仍然心存感激:「當時如果沒有這個機會,現在我可能在開7-11吧。」
當年很多做音樂的人拿作品請侯導指教,侯導總是原封不動交給陳懷恩,讓他幫忙判斷
陳懷恩和侯導共事好幾年,混得很熟。論音樂,侯導愛唱台語老歌,除此之外,對音樂不大有鑽研的興趣。陳懷恩則不同:他是重度樂迷,老搖滾、爵士樂、當代音樂都聽得很深。當年很多做音樂的人拿作品請侯導指教,侯導總是原封不動交給陳懷恩,讓他幫忙判斷。當初那捲陳明章自彈自唱的demo帶,也是這樣到了陳懷恩手裡。
話說有一天,陳明章和許景淳、王明輝、陳主惠、陳明瑜聚會,大家唱歌聊天,在座的還有當時在《民生報》擔任編譯的何穎怡。不知道誰聊到侯導,陳明章說:唉呀,好喜歡侯孝賢的電影,真想替他做配樂!何穎怡說:你就錄個錄音帶嘛,我來想辦法交給侯孝賢!
何穎怡並不認識侯導,但是她在民生報跑影劇新聞的同事李屏慧常去中影。就這樣,陳明章錄的demo帶輾轉交到侯導手上,侯導順手就給了陳懷恩。陳懷恩回家放出來聽,第一首就是「紅磚橋」(後來有現場實況版,收錄在水晶唱片1989年《現場作品I》專輯):
紅磚橋,是跨在牛尾溪的那條橋
紅紅的磚啊,恬恬的疊著阮的囝仔時
什麼款的夢,是阮行過這條橋的心情
什麼款的花,生在阮牛尾溪土地
囝仔時,阿爸的手是阮睏啊睏的搖床
囝仔時,阿嬤的眠床是阮藏金珠仔的所在......
陳懷恩大為驚喜:「這個人是天才!怎麼台灣會有這種人唱歌!」
當時《戀戀風塵》八字還沒一撇,侯導本來有意拍小說家洪醒夫的作品《散戲》,還去廟口歌仔戲班做了幾天「田野觀察」。陳懷恩打算把陳明章的歌用在《散戲》,但計畫夭折,這捲demo也派不上用場了。
《散戲》沒了,《戀戀風塵》正式開案。侯導仍然沒空處理電影音樂的問題,把這個任務交給陳懷恩去煩惱。一開始,他完全沒考慮陳明章──之前他跟著曾壯祥導演拍《殺夫》,和香港作曲家羅永暉一起工作,迷上了當代音樂,於是一心想把現代樂用在《戀戀風塵》。他找上當時還是國立藝術學院(今北藝大)音樂系學生、後來成為重量級作曲家的李子聲,李子聲雖有意願,但課業繁重,要到暑假才有空。無奈電影檔期已經排好了,沒辦法等,只好作罷。
陳明章堅持要等殺青剪完、整個看過,才會有「做配樂的感覺」
陳懷恩接著又帶侯導去拜訪另一位頗負盛名、也和電影圈夙有淵源的音樂人,對方讀了劇本大綱,主張後面故事應該改一下:阿遠放假回家,撞見阿雲和郵差在床上……。侯導好修養,沒有當場發作,配樂的事當然吹了。
眼看時程越來越緊,陳懷恩驀然想起那首「紅磚橋」。他和侯導提起陳明章:「就是你上次丟了個帶子給我的那個人啊!」侯導不記得了,也沒心情管:「你覺得可以就可以!」
於是有了那通撥到銀樓的電話,大家約在「客中作」茶藝館和導演見面。陳明章談得忘形,居然批評了侯導之前所有的電影(主要是音樂),一部一部數落,大談侯導的電影音樂應該如何如何。侯導倒也不以為忤,反而覺得這個狂妄的傢伙有點意思。
陳明章後來說:「還沒做《戀戀》之前,我進電影院就常常閉上眼睛在『聽電影』。所以我知道音樂在電影是配角,不是主角,甚至不一定是用旋律,是用感覺。」總之感覺最重要。他通讀了劇本,覺得許景淳的鋼琴搭上他的吉他,氣質很合,便邀她一同參與。兩人騎摩托車去了幾趟九份尋找靈感,也跟了兩次侯導拍片的現場。但陳明章堅持要等殺青剪完、整個看過,才會有「做配樂的感覺」,否則交不出完整的音樂。
陳懷恩提議去陳明章家借住一兩天,一起把音樂「聊出來」
然而拍攝進度拖延,剪接更是曠日廢時,光是第一本(電影剪接以「本」為單位,每本十來分鐘,一部片大概會有八到十本)就翻來覆去剪了一個多星期。這樣下去,等全片定剪就要直接進錄音室做混音,根本沒有時間讓你慢慢「找感覺」。陳懷恩去找陳明章溝通,陳明章還是堅持要等全片定剪。回頭找侯孝賢商量,侯導正在剪接室昏天暗地,沒好氣丟下一句「大不了就不要用!」
電影上映檔期都排了,不可能為了配樂而延期。見陳明章仍在遲疑,陳懷恩乾脆提議去陳明章家借住一兩天,跟他一起把音樂「聊出來」。畢竟他從劇本階段就參與頗多,也大概能夠掌握侯導的剪接節奏和影像風格。兩邊「平行創作」,時間應該趕得上。就這樣陳懷恩待了三天三夜,三人邊聊邊作曲,把整部電影配樂勾勒了出來。
起先陳明章試著彈一把四萬多塊的美國製Ovation圓背吉他,覺得不對勁:「那個一彈就變成美國了。」換成另一把二手的「瑪莉亞」牌(Maria)台灣琴,「聲音毛毛的,貝斯稍微破破的,土土的,味道就對了。」這把陳明章花六百塊台幣買來的「瑪莉亞」吉他,成為後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如今這尊台灣樂史的「神器」,仍珍藏在陳明章工作室。
作曲之初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直到陳明章彈出主題旋律最關鍵的開頭五個音56312,大家馬上說: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於是以它為基礎發展變奏,概念核心大勢底定。
侯導聽完沉默良久,板著臉下了結論
陳懷恩建議把音樂主題分成「人物」和「事件」,先找到男主角阿遠和女主角阿雲的「聲音」,再尋找用音樂表現關鍵情節的方式。他形容陳明章「就像一台很奇怪的機器,我去開,他就有音樂出來。」許景淳則加入細膩的鋼琴、鍵盤,和陳明章的吉他對話:「《戀戀風塵》畢竟是個愛情故事,男女要有對話,才能有音樂的發展。」
他們越做越順,創作出好多段落,不免岔題走偏,也得回頭刪減。到最後,大家筋疲力竭,卻還需要一段收尾音樂。於是許景淳彈「女生調」、陳明章彈「男生調」,先是各彈各的,再慢慢走到一起。就是這段音樂,後來演變成整部電影的壓軸配樂「戀戀風塵主題:平溪線的小火車」。大功告成,他們用一部破爛的手提收錄音機錄下了所有的demo。
陳懷恩帶著剛完成的demo卡帶,去找剪接室裡水深火熱的侯導。當時第一本剛剪完,便把開場那段火車進山洞的鏡頭放出來,搭著音樂大家一起聽。侯導聽完沉默良久,板著臉下了結論:「太重了,我的電影不是這樣的。」
可是明天訂了錄音室,要正式錄配樂了,還要去嗎?侯導說:「隨便啦。」事情有點僵,他們趕緊請陳明章來一趟,看能不能當面溝通。大家又配著音樂重看了第一本,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音樂配上畫面的效果──雖然只是剪接室機器上的小螢幕。
侯導問他:「汝感覺安怎?」(你覺得怎麼樣?)
陳明章心虛地說:「敢會怪怪的?」(會不會怪怪的?)
「上重,對否?會使改否?」(太重了,對吧?可以改嗎?)
「會使會使!」陳明章趕緊答應。
直到最後交件,陳明章一個音符都沒改
次日凌晨天還沒亮,陳懷恩被電話吵醒,電話那頭的陳明章喝了一夜的酒,已經很醉了:「陳懷恩,你去告訴侯孝賢,我的音樂很屌,我不改了,這麼屌的音樂,他給我說不對!他不要,算了!袂爽啦!」陳懷恩只能好言相勸:錄音室都訂好了,不管怎樣,還是去一趟吧。
還好,陳明章酒醒了,恢復理智,還是來了錄音室,沒忘記帶著那把「瑪莉亞」(整張配樂他用了兩把吉他,交替著彈)。他和許景淳花了兩整天,完成了總長四十多分鐘的母帶──許景淳很早就有錄音室配唱的經驗,但這卻是陳明章生平第一次進專業錄音室,反覆摸索,浪費不少珍貴的錄音室時段。他們兩人漫無章法、近乎即興的錄音方式,讓錄音師傷透腦筋,後來索性把錄音機開著,自己跑出去喝茶。來探班的王明輝見機不可失,跑到音控台客串了錄音師。直到最後交件,陳明章一個音符都沒改。侯導也沒計較,仍然提煉出那幾分鐘畫龍點睛的配樂。
電影公司為《戀戀風塵》付了一筆配樂費。陳明章剛拿到預付款,就花七萬塊買了一台當時最炫的電子合成樂器Yamaha DX-7,原聲帶裡的鍵盤都是它的貢獻──這也是許景淳生平第一次彈合成器,所有音色都是她現場摸索出來的。扣掉各種開銷,成本幾乎打平,勉強沒有虧錢。不過大家都很高興,畢竟原本就不是為了賺錢才做這件事的。
1987年,陳明章拿到南特影展配樂獎,對他是極大的鼓舞,也是一顆定心丸,總算可以光明正大走音樂這條路了。但是得獎並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歌還是賣不出去,他一樣得顧媽媽的金子店,更慘的是,蘭花生意遭了小偷,一夜損失一千多萬,等於賠掉兩三棟房子。
還有一件事讓陳明章後悔不已:他根本沒有留下《戀戀風塵》配樂母帶:「十六軌的1吋帶(母帶),一萬多塊我就可以買回去。那時候笨,不知道,就留在錄音室,結果被他們消磁了。我只有留一塊卡帶做紀念,音質很差。」過了幾年,連那捲卡帶都不見了。從此陳明章要聽自己做的音樂,只能去電影院了。
當時他以為:那三天三夜筋疲力竭腦力激盪的心血,那花了兩天錄下的清潤如水的鋼琴、DX-7的悠遠音色和滿載山風海雨的吉他,足足四十分鐘沒幾個人聽過的音樂,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個人專輯《下午的一齣戲》,成為「新台語歌」扛鼎之作
1987年台灣解除戒嚴、1988年蔣經國逝世。1989年,侯孝賢《悲情城市》破天荒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創下全台八千萬的票房紀錄,侯導在台灣人心目中升格為「國際大導演」。同一年,王明輝、陳主惠、司徒松組了「黑名單工作室」,邀請了好友陳明章、葉樹茵和剛退伍的林暐哲演唱,推出《抓狂歌》專輯,成為掀起「台語搖滾、新台語歌」風潮的鉅作。直到這張專輯,我們才正式聽到陳明章創作演唱的歌。
接下來,陳明章在「水晶唱片」發行了二張校園演出的實況錄音,又在1990年由林暐哲、李欣芸擔綱製作,出版了個人專輯《下午的一齣戲》,成為「新台語歌」扛鼎之作。那幾年,陳明章揹著吉他走唱校園,「後解嚴」本土意識覺醒的時代,這位踩著涼鞋,邊唱歌邊打酒嗝的「阿伯」大受學生歡迎,也頗獲藝文圈矚目,甚至有人替他冠上了「台灣最後一個民謠傳奇」的稱號──其實當時他才三十出頭。
許景淳呢,1987年出版《玫瑰人生》專輯成為紅歌星,接下來陸續和張弘毅、李泰祥二位大師合作的《別來無恙》《真想要飛》《你來自何方》都是叫好叫座的精品,一腔美聲征服無數聽眾。1993年,她已經結婚生子,更是金鼎、金曲雙料歌后。
1993年,陳懷恩在街上巧遇陳明章──二人在《戀戀風塵》之後就沒聯絡過。陳懷恩忍不住抱怨:「你這傢伙,拿了南特影展的獎,連通電話也不打給我!」陳明章很委屈:「得獎又怎樣,我很慘哪,蘭花被偷一千多萬,《戀戀》的母帶又被消磁了,我哪有心情打給你!我現在什麼也沒有,那些音樂都沒了,只有看電影才能聽到我做的音樂,『戀戀』一場夢啊!」
陳懷恩很驚訝,他以為陳明章手邊一定留著母帶的。仔細想想,他家裡陽台鳥籠下面擺著接鳥屎的塑膠盤,底下墊著幾個裝盤帶的盒子:「我回家看看那個東西有沒有毀滅,搞不好還有救!」
日晒雨淋六、七年,盤帶居然完好如初,沒發霉也沒晒壞
回家搬開鳥屎盤,打開塑膠袋,拿出盤帶盒,這不就是《戀戀風塵》的工作帶嘛!日晒雨淋六、七年,幸虧上面頂著塑膠盤又包了兩層塑膠袋,居然完好如初,沒發霉也沒晒壞。總共七捲1/4吋盤帶,無損無缺。
這幾捲帶子,當初是陳懷恩從垃圾桶裡撈出來的:「(後製配音的時候)我帶著盤帶去錄音室工作,之後照理說這個帶子是導演那邊、電影製作組要留的……反正那個是copy的東西(不是真正的母帶),對錄音室也沒用,帶回去誰家裡有盤帶機啊?又不能聽。我最後收東西的時候,看到盤帶扔在垃圾桶裡面,就問他們這是怎樣?他們就說:這東西你要就拿去,不然我們就扔了。我就從垃圾桶把它撿回來,也沒跟侯導講──那也是我的心血啊,有我的故事在裡面。」誰知道,這竟變成《戀戀風塵》配樂存世的孤本。
1993年,《戀戀風塵》電影原聲帶正式出版。許景淳引薦陳揚擔任後期製作,果真把原本音質不盡理想的工作帶變成了發燒級錄音。專輯以1986年原始錄音為基礎,又補上當初未錄製完成的「無悔」、「信」、「雨水」,並邀請當年沒能參與的老友陳主惠為「無悔」拉大提琴。當初最早牽線的何穎怡也參與了專輯企劃,共同勾勒出更清晰的聆聽線條。
第五屆金曲獎,《戀戀風塵》原聲帶大出鋒頭,拿下了「最佳錄音」、「最佳演奏專輯」,陳明章、許景淳和陳揚共同獲頒「最佳演奏專輯製作人」獎, 距電影上映,已經整整七年。
那一頁共同的青春記憶,幾經曲折,總算得以成全。
(感謝陳明章、許景淳、侯孝賢、陳懷恩慷慨受訪,讓本文得以完成)
按:《戀戀風塵》電影原聲帶紀念新版已由陳明章工作室重新發行,詳洽 www.cmcmusic.com.tw。
作者小傳─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1971年生於台北。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歌物件》,獲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開卷年度好書獎。曾獲5座廣播金鐘獎,目前在Alian 96.3電台主持「耳朵借我」節目。主編有《永遠的未央歌:現代民歌/校園歌曲20年紀念冊》《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40時空地圖》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