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現場】成為類家人 社會住宅裡的互住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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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狼曾參與新北市青銀共居計畫,現在則是員和社宅共居實驗的一分子。她在這裡和室友們共同建立生活模式,既相互扶持,也為彼此擔負公共責任。
阿狼曾參與新北市青銀共居計畫,現在則是員和社宅共居實驗的一分子。她在這裡和室友們共同建立生活模式,既相互扶持,也為彼此擔負公共責任。
去年6月內政部統計,僅1名老人獨居宅數為54.25萬,和2014年同期的26.22萬相比,翻轉倍增;同一時間,都會區居住成本攀升,青年僅能在狹小空間裡安身,老人獨居、青年蝸居,居住成了當代大難題,除了在市場尋屋,或是仰賴政府提供的社會住宅之外,借鏡國外的「共居實驗」,能不能成為同時滿足社會連結、可負擔租金與居住品質等條件的第3條路?
只有『獨自一人』,或是『在一段關係裡和別人一起生活』這2種?」
阿狼對「居住關係該是什麼模樣」感到困惑的那幾年,新北市城鄉局正開始在社會住宅裡嘗試各種居住實驗,試圖讓陌生人成為同一屋簷下的「類家人」。新北城鄉局主祕謝登武和OURs 都市改革組織祕書長彭揚凱是研究所的學長學弟,謝登武回憶:「知道OURs一直在倡議居住相關的政策,也引進國外很多共同居住相關案例的資料。」
共同居住的概念在歐洲已走了10幾年,由一群有共同居住理念的人為基礎,透過組成住宅合作社、住宅組織等方式,自行購地或以設定長期地上權方式取得土地,接著規劃出符合入住者需求的可負擔住宅。例如德國第4大城市科隆,一群家中有身障孩童的父母共組居住協會,打造出共融的居住社區,邀請一般大學生透過協助身障者,來換取無償入住。而位於維也納的「酷兒之家」,社區住戶組成涵蓋傳統與酷兒家庭、身障者與酷兒難民,讓不同性取向的人都能在社區擁有一席之地。

官民合作 共居實驗宅

看著國外資料,「我一直在想,共居這種模式有什麼好處?」謝登武表示,從台灣的現況切入,最為嚴峻的社會變遷之一,莫過於人口結構變動:不婚不生、高齡獨居比例越見顯著;同一時間,都會區居住成本攀升,青年僅能在狹小空間裡安身。2017年新北城鄉局首先在三峽北大社會住宅推出「青銀共居」的實驗,撥出3戶試辦,看看共居能否成為長輩獨居、青年蝸居的解方。那年,阿狼成了第一波參與計畫的青年之一。
當年的青銀共居,設計上是在3戶獨立居住單元內讓青年與高齡者混居。但彼此獨立的居住空間,現實上導致10個入住者間交流並不多,大半時候仍待在自己居住的單元內。阿狼和2位長輩同住一室,「相處模式比較是我在公共空間工作,長輩在旁邊吃飯,我們彼此會閒聊幾句。」
硬體空間規劃雖限縮互動頻率,但5年多的共居經驗,使阿狼有機會辨識出自己期待的居住樣貌,比起獨居,她更企盼有人在身畔的吵雜,和帶有彈性的互動距離,並能在對等的關係上建立起共同生活的規約。
青銀共居實驗即將到期前,阿狼開始焦慮搬家問題,「那時三峽附近的套房,租金已經漲到1萬元,但我薪水沒有漲啊!」好在新北市城鄉局正準備在三峽員和社宅進行另一項共居實驗,「這次規劃的是每個人有各自的雅房,再搭配一個很大的公共空間,讓共同活動易於發生。」謝登武說道。
只是這樣的共居模式該如何運作,城鄉局還沒把握,「那時他們有來諮詢OURs。」彭揚凱回憶,民間團體一直期待台灣的居住選擇,除了市場購屋與國家提供的社宅外,可以出現第3條路,「但是要走國外那種以住宅合作社為主體、買地自建的模式,在台灣,光是銀行貸款就過不了。」折衷的可行方案,是在社宅裡嘗試讓一群理念相近的人共居自治,形成住宅共同體,打開對居住模式的想像力,也能藉此讓大眾了解「互住共居文化」的概念。
趁著城鄉局的共居實驗,官民因此搭上線。「《住宅法》第三十五條規定,法人得承租社會住宅經營管理。城鄉局就依這條,將實驗共居的26戶租給我們,我們再轉租給徵選進來的年輕人。」彭揚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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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空間的冰箱上貼滿各種提醒事項和分組名單,每個居住在社宅裡的共居實驗夥伴都得分擔公共事務,像員和社宅裡共分成7個小組,分別負責公共區域的清潔、對外的公關聯繫等。
實驗房舍位在社宅2樓,有寬敞的公共空間、廚房,和26間雅房以及共用衛浴,全由入住的房客自治共管,大至購買公用家電,小至乾濕廚餘的分類方式,全都要經過住戶大會討論,「住戶總共分成7個工作小組。每個人都要加入一個工作小組,像我是清潔組的。」加入共居實驗超過半年的郭丹說。

互惠共享 有伴更心安

郭丹北漂10幾年,過去和友人合租一層公寓。但合租夥伴往往會因生涯變動面臨拆夥,「找房子又很困難,能不搬家儘量不要搬。」為了保住原有租屋處,郭丹上網徵室友。「結果有個新室友常欠房租,請他繳房租,他還會不開心,跟另一個室友埋怨我又來討錢。」加上欠租的室友生活習慣不佳,養了2隻貓,人卻時常不在,貓砂沒清,搞得房間氣味難聞。偏偏彼此沒有一個正規的溝通管道,心裡的不痛快沒辦法解決,生活摩擦累積成情緒包袱,住久了反而像仇人或債主,每個人都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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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居實驗的夥伴們,每月都有固定的住戶大會必須參與。雖然耗時,但也讓每個人有表達各自生活習慣的機會,彼此理解,減少因生活摩擦而產生的情緒包袱。
搬到共居社宅後,郭丹說,雖然建立共同的自治規約十分耗時,初期開會有時長達4個小時,「但有事都能拿出來討論,理解每個人在意的東西不一樣。」建立生活規範的同時,也為彼此負擔公共責任,情緒上反而輕鬆許多。
共居也讓住戶們省下不少生活支出,除了房租依坪數大小計價,大約落在3,000至7,000元,比租屋市場便宜許多。「家電用品還能共享,像我吸塵器就放在外面給大家用。有次室友需要紅色洋裝,就跟另一個室友借,不需要為了單次活動還特地買一件根本不太會穿的衣服。」結束青銀共居,緊接著入住員和社宅的阿狼,對共居的共享模式十分滿意。「還有個室友很愛煮飯,一個人住的時候,備料很麻煩,也不一定有適合的廚房。現在這邊廚房超大,他會公告說某一天打算做一些料理,邀請大家分享共餐。」郭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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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居空間裡的大廚房,給異鄉遊子為自己好好煮一頓飯的機會,也讓熱愛烹飪的室友能和其他人一起分享美食。
共居提供相對可負擔的租金,不用擔心室友搬走後連帶失去租屋處,還多了互助的支持網絡。另外,心理上的安定感,和能依照個人狀態自由切換的社交距離,更是郭丹享受共居的理由:「有時候想一個人待一下,但聽到其他人在旁邊聊天的聲音,就覺得滿安心的。」這份安心感也是惠萍嚮往之處。在民間社福團體工作的惠萍,2022年參與了台中市北屯社會住宅的共居實驗。

轉租房源 助弱勢族群

考慮到入住社宅的居民中有40%屬於社會經濟弱勢,生活上將出現各種需求,台中市的社會住宅規劃之初,便預備和民間團體合作,在社宅內配置社區好站(舊稱「社會服務站」)提供「社區關懷服務」。
惠萍工作的單位,也是台中社宅合作的民間團體之一。「進駐在社宅內的工作和以前很不一樣。以前我們是去個案家了解他的狀況、需求,離開後下次見面可能是一個月後。」但在社宅裡,日常有了更多重疊,社工能全天候看見一個人面臨的大小事,以及居住空間、鄰里網絡對人促成的改變,「有時看到他們正向的變化,會讓人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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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居共享的生活中,不僅能和他人分享各式生活用品,減少開支,更包含了內心的安全感。下班回家看到一室幽暗,但想到再等一下便有其他人回來,心裡也會安定許多。
求學時便離開家鄉在台中居住的惠萍,自認是相當需要與人有連結的類型,「有時下班回到家,看到房裡暗暗的,心裡會有點孤單。」她曾和友人合租,或是分居在樓上樓下,清楚自己嚮往與人互動,得知北屯社宅的共居計畫後,便嘗試遞出申請。
北屯的共居實驗共分為4戶,每戶單元內設計為5間套房,套房裡有獨立衛浴、小陽台和獨立電表,最多可住2人,房間外則是公共空間。在設計上與新北市略有差異。
惠萍和室友們經常聚在客廳聊天,其中一位室友在餐飲業工作,有時會請大家一起幫忙試菜。每個月還有一次家庭日,眾人定期聚在一起。「現在下班看到家裡燈沒亮,但你知道等下就有人回來,心裡會穩定很多。」類家人的居住模式,也讓離鄉遊子得到不少生活支持,「有次我確診,幾個室友幫忙買物資、送藥。如果是自己住外面,可能比較難有這麼多後援。」
「有人陪伴」的安心感,崔媽媽基金會社會發展處處長張偉瑜同樣有深刻體悟。2022年,長期關注弱勢租屋議題的崔媽媽基金會啟動名為「地表最友善二房東」的計畫,計畫的一部分,是廣徵民間友善房東,將屋源租給崔媽媽管理,再由崔媽媽媒合適當的弱勢房客承租;另一部分則是租下台北市莒光社宅11戶房源,與4個關懷弱勢族群的民間團體合作,轉租給團體手上的個案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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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萬華的莒光社宅,其中有11戶交由崔媽媽基金會承租,再轉租給弱勢族群。曾在街頭流浪的無家者、經濟不穩定的脆弱家庭、獨自帶著幼子討生活的單親媽媽,都因此有機會能在社宅裡得到穩定的生活。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蘇立坤攝)
倡議住宅政策多年,崔媽媽發現公部門住宅與社政單位各行其是,但「居住」不只是幫一個人找到房子,而是陪伴個案讓房子成為家的過程。
即便順利幫個案找到住所,個案仍會在居住上遇到很多大小事,「像是得要陪個案去遷戶籍、裝第四台,教他怎麼開感應門鎖,或補助核准前的空窗期,都需要有人協助。」張偉瑜觀察,這些細瑣的小事,關乎一個人有沒有辦法在社區裡生活下去。硬體的居住空間搭配適當的支持系統,對提升生活穩定度有極大幫助。「莒光目前是我們把居住正義和社會福利2塊合併的實驗過程。試著將『居住支持服務』更細緻、更系統化地做。」

結合社福 支援無家者

在莒光社宅,入住個案和崔媽媽是房客、房東的關係,但中間還夾了一位隱形房客—個案的主責社工,入住期間,社工會為個案量身規劃一套處遇方案,思考入住社宅的幾年內,要為個案生活帶來怎樣的改變。
曾是無家者的阿明在台北車站住了10幾年,一邊做臨時工,一邊睡車站,臨時工收入追不上房屋租金漲幅,使他一直沒機會租房脫離街頭。去年阿明經就業服務站轉介,找到殯儀館的清潔工作,每天早上4點半起床準備上工,但住在街頭,難以好好休息恢復體力,當時身邊的社工都有些緊張,擔心阿明撐不下去,好在他穩穩地捱過好幾個月。
崔媽媽的「二房東」計畫上路後,一直陪伴阿明的無家者關懷團體推薦他搬進莒光。「搬進來真的差很多。在車站你永遠睡不飽,旁邊有各種車子的噪音,累了也無法想睡就睡,現在隨時可以好好休息。」入住一陣,社工都感覺阿明容光煥發了起來。有個安居之處也讓阿明對居住有更多期待,「不想再睡車站了,我現在有存錢,以後如果搬離這邊,也能去租房子。」
住在阿明對面的阿雲也曾是無家者。阿雲年輕時結過一次婚,老公藥物成癮,2人離婚收場,「後來知道他吸毒過量死在公廁。」離婚後阿雲幫人打掃、洗碗,工作斷斷續續不穩定,也難有穩定居所。有陣子阿雲睡在朋友家,但朋友的兒子離婚後搬回老家,阿雲只得離開。輾轉在艋舺公園睡了半年,晚上遇到騷擾,「我就拿著剪刀跟對方說,再靠近我就剪下去。」
後來經社工介紹,阿雲和崔媽媽簽約住進了莒光社宅,與另一名女性無家者成為室友,2人將屋子打理得乾乾淨淨,阿雲還喜歡在廚房做菜,把自己醃好的小菜送給來訪的社工。租屋處不僅僅是安全的空間,更能讓社政資訊接上線,社工為阿雲遷戶籍、辦好福利身分。「在女性身上你可以看到,她們工作意願、生活自主能力都很高,有時缺的就是一個機會。」張偉瑜說道。 
在社工陪伴下,入住者的顯著改變讓人欣慰,但張偉瑜同時也感嘆,即便是以第一階弱勢戶、最便宜的租金租下社會住宅,「三房型,轉租給3個人,每個人的租金就可以再壓低, 一個房間大約3,000到5,000元。」但這樣的租金對許多弱勢者仍是沉重負擔,因此11戶、23間房至今仍未滿租。「畢竟如果是一個月只有7,000多元福利補助的個案,拿3,000元出來繳房租,等於只剩4,000元過生活,對個案來說真的租不起。」張偉瑜嘆了口氣。
雖然崔媽媽基金會也曾和台北市社會局提議是否能再下修房租金額,但社會局也有為難之處,由於開放申請社會住宅時,都發局審核只看申請人的「財稅資料」,依此判定是否為弱勢戶,「像我們是用第一階弱勢戶的身分承租,一間房假設租金25五千元,那就是社會局補助1萬5千元,剩下1萬元我們繳,都發局總共還是拿到2萬5千元。」而僅審查財稅資料,會讓許多從事地下經濟、繳稅紀錄上看不出實際收入的人,也同樣被認定為弱勢戶,由社會局幫忙補助部分房租,「社會局會擔心,如果提高補助金額,很大一塊都是補助到實際沒有需求的人身上。」張偉瑜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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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社會住宅有一定的承租年限,參與共居實驗的住戶仍無法在同一處長久安居。但實驗如同火種,讓曾經參與過的人們有機會開啟對居住可能性的想像。(楊彩成攝)
另外,彭揚凱也不諱言,這些逐漸在各地開花的共居實驗,受限社會住宅的居住年限,無法讓住戶長久安居,「市場上也鮮少有租約可以一簽20年以上的物件,讓我們試行類似國外的共居計畫。」但彭揚凱認為,透過這些實驗,讓共居自治的模式與氛圍被保留下來,「也有一些積極的住戶想著以後搬出去,他們可以自組住宅合作社。」
「以前我會幻想,老了以後就跟朋友一起住。但有沒有『好朋友』以外的共居可能性?」阿狼說道,即便有租期限制,但實驗如同火種,開啟她對居住共同體的想像力,也為居住型態的第3條路鋪墊出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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