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誰還記得紫藤廬 台北第一處市定古蹟大修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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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創辦人周渝在老家院子。他和父親周德偉一樣,一生相信自由主義。
紫藤廬創辦人周渝在老家院子。他和父親周德偉一樣,一生相信自由主義。
1997年,台北市長陳水扁拍板定案紫藤廬茶藝館為古蹟。2003年,作家龍應台在轟動一時的文章〈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寫道:「全世界有6千6百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大概再沒有一個地方像紫藤廬一樣,藍綠、統獨不同光譜的人都曾站出來為它請命。
然而,幾乎在悄無聲息中,紫藤廬將於12月15日關上大門,進入幾年大修。我們回訪執掌茶館的人、來去茶館的人,重新了解百年和洋老房成為古蹟之後的事,包括一個時代的消逝、家庭的離散還有文資的難題。
週六下午,小小的紫藤廬花廳仙氣雲集。10多位藝術家,從繪畫、金工、崑劇、雕塑、水墨到香道,包括蘭亭崑劇團王志萍、上默劇創辦人孫麗翠等大師一字排開,各自擺起自己的茶席,茶桌鋪的是他們10年前或20多年前在紫藤廬展覽表演的海報。老友在茶館年底修繕關門前相聚,分外歡欣,只是10月下旬氣溫突地回夏,空調老舊又臨時故障,神仙優雅的品茶時間,大家頻頻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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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紫藤廬搶救運動,胡茵夢(左)出席聲援周渝(右)。(周渝提供)

老蔣時期 特務門外暗暗監視

1981年成立的紫藤廬是台北市第一處市定古蹟,李安的《飲食男女》,趙文瑄與吳倩蓮見面的茶館在此取景,阮鳳儀的《美國女孩》要找SARS時代存在至今的場景也是這裡。古蹟如今看來是附庸風雅,不過1950、60年代老蔣時期,或黨外運動如火如荼那段,這裡都是自由發聲的沙龍,門外總有特務暗暗監視。也因此,1997年財政部關稅署要收回,文化圈、政治圈大力促成保留。
然而,紫藤廬老了,不只空調老舊,室內多處漏水不堪使用,入廳走道的木地板也因潮濕隆起如山丘,經過的人無不小心邁出步伐。「客人都在問紫藤廬休館下一步,老實說,要在台北市區找到像紫藤廬一樣的地方不太容易,目前有一、二個選項,但都還沒有確定。我的想法是老天爺自有最好的安排。一扇門關了,另一扇門會開。」茶會上,主持人林慧峯從容搬來救急的電風扇,但她的心情,卻沒有致詞那樣輕鬆。
62歲的林慧峯是紫藤廬現任負責人,她在1989年和紫藤廬創辦人周渝結婚,一直位居幕後,14年前開始全面接手。「念台大時,中文系老師比較保守,都說紫藤廬那地方你們千萬不要去。」林慧峯笑說,沒想到畢業後一次藝文活動認識周渝,2人隔年結婚,在紫藤廬辦茶會,她在報社副刊工作的主編、作家、文化圈的朋友,像是高信疆、梅新、羅智成、南方朔都來了,結果六四天安門學運消息傳來,大家愁眉深鎖,一陣譁然。
1997年,財政部計畫收回紫藤廬原作為關稅署宿舍的日式平房,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等文化界發起保留運動,「那時候社會能量很強,包括黃春明、胡茵夢、李敖、平路、陳文茜和蔡詩萍都來參與爐邊閑話。」紫藤廬的建築包含可追溯至1920年的日式平房,以及1965年由周渝父親周德偉擴建的二層,「查封時,他們連院子也放了三角板,禁止進入,魚兒和植物有得罪他們嗎?大家很生氣,夏老師就和城鄉所學生密謀,他們偷偷在晚上將三角板的螺絲鬆開,隔日把胡茵夢、丁乃竺兩大美女、報社記者找來,兩大美女站在門口,輕輕推就全倒,我們還拿一個三角板寫『古蹟無罪,造反有理』。 一上報,財政部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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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負責人林慧峯。後方是畫家老友邱亞才留給紫藤廬的作品〈仕女〉。
講起保留運動,林慧峯青春激昂,但成為古蹟之後,卻是20多年和公部門打交道,以及在古蹟內經營的學習修行。1997年紫藤廬保留時還沒有《文資法》,1999年時任文化局長的龍應台協調以委外經營的方式運營,但委託單位必須是法人,因而成立了紫藤文化協會,再委託紫藤廬經營茶館,茶館每月須上繳12萬元的權利金給協會,由協會舉辦公共活動、展演。劉維公任台北市文化局長的時代,他們順文化局改採國有非公用不動產標租法承租,幾年後又因公告地價大漲,改回委外經營,「這過程講起來非常複雜。」

失志老父 在家開議罵蔣該死

紫藤廬2016年、2019年均經過局部修繕,這次大修,原定7月關閉,因預算審核等問題延到12月結束,她一方面要調度茶館人力、張羅回顧活動,也擔憂修繕工期拖至4、5年,以及修繕後的屋況、人事、承租條件有所改變。看著大廳收藏1997年好多名人為紫藤廬請命的動人宣言,她有些感嘆,「雷驤老師走了,我們的老朋友尉天驄走了,于澎走了,台社(台灣社會研究季刊)蘇南州也走了。有些人,我邀約了,無法在期限內回覆,大家都太忙了。」問她,紫藤廬關門、暫時休息以前,好像一個時代也過去了? 「我覺得是,一個台灣的黃金年代。很多感觸。一代人過去,一代人所成就的環境也過去了。」
山陀兒颱風過後,我們和那代人的靈魂人物周渝約在紫藤廬,一會兒陽光,一會兒雨,新生南路一早車流不息,路旁巷內到處是興蓋中的高樓豪宅,滋滋、咚咚的施工聲中,一襲白衣灰褲、頭戴小斜帽的老先生一心向巷口的綠蔭院宅走來,他先推開庭院的鐵門,沿著他親自監工的白石步道,來到茶館側邊他再熟悉不過的木門前,突地顯得有些吃力和困惑,女兒周樂沅為他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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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周渝(前)一家攝於紫藤廬原老家門口,攝影師為郎靜山。(周渝提供)
78歲老先生,4歲就搬進這個家,但這10幾年,他很少來了。他顛顛走過隆起的木地板,習慣性地選了靠老藤院子的落地窗位,便掏出自家帶來的茶具坐下。「這是我們1986、87年請蔡曉芳(台灣官窯大師)做的壺承,賣了20多年,越來越貴,就沒再賣了,店內還留一些,用越久,顏色會越自然漂亮。」接著他擺出三只瓷杯,「這也是請蔡老師做的,我們喜歡的東西都很含蓄,不要很誇張。你看壺承的釉色,很多小氣泡,所以折射光不會偏亮。壺承是茶的配角,底下壓荷花,也是主角就不對,所以我建議他畫荷葉,多點野趣。」
二次訪問周渝,一次在紫藤廬,他泡高古老凍頂;一次在他工作室,他以銀壺燒水泡70多年的老六安散茶。比起介紹茶葉稀貴,他更熱眼秀他的素樸茶碗,早年價格還不貴時請哪位師傅燒製、茶盤是哪個年代地攤買的,接著他會從由他命名的「素方」(取代茶盤的茶巾)談起,大約是半小時「正靜清圓」的泡茶精要與中國道家思想講說。開紫藤廬時,他對茶所知不多,如今已是兩岸三地談茶文化的大家,訪問前,他才應上海養雲安縵邀請去講茶。
紫藤廬的傳奇因他而生,但對周渝來說,紫藤廬的根源,一定要從父親周德偉講起。作為國民黨政府來台第一任關務署署長,周德偉是留學英國、師從經濟學大師海耶克的自由主義者。「剛來台灣,整個國民黨內部氣氛是孫中山民生主義的計畫經濟,是我父親以深厚的學問,在黨內部開會吵架。」周渝說,父親個性剛強,官場有志難伸,常常在家用湖南話大罵蔣介石「蔣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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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原是日式平房,歷經多次改建,新舊間隔多,漏水是現在最迫切的問題。
1950年代,周渝父親召集幾位以台大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學者聚會,像是殷海光、雷震、張佛泉、夏道平,每二週到他家聚會,特務就站在門口,登記誰出席,「雷震出獄100多萬字日記被燒,還有和蔣介石很好的前輩吳稚暉過世後日記也被燒,對我父親影響很大,加上晚年頗受壓迫,他要寫回憶錄,1975年就移民美國。」

黨外時期 破落宅收容異議者

周德偉的自由主義沙龍,成為紫藤廬被指定為古蹟的原因之一,但他對周渝的影響,按他話來說是「大樹旁的小草,很難長好。」憂鬱的文藝青年是在家中和父親相處時間最多的么子,也是唯一和父親同樣讀文科的孩子,他稱受周德偉儒家心繫家國大事的使命影響,自己沒走上存在主義的逍遙路,反而一度轉念經濟系,畢業後又短暫待過報社、廣告公司,卻都不開心。
1976年,周渝在耕莘文教院神父李安德的幫助下,賣了父親唯一留給他的一張張大千水墨畫,創辦耕莘實驗劇團,第一部搬演的作品就是王禎和的《望你早歸》,全閩南語的小劇場很轟動,卻因搭上鄉土文學的熱潮,被定為「為匪宣傳」,他稱被國民黨內部特務學生打壓而離開耕莘。他在東海的學弟陳忠信,因來台北時常住他家,又聚集林正杰、范巽綠;1977年中壢事件發生後,他們拜訪北中南的候選人,最後選擇決定加入許信良的陣營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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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李敖因台獨罪在獄中時,周渝探監的物品清單。(周渝提供)
背負家國使命的溫文青年怎麼會參加抗爭?周渝想起小學5、6年級在餐桌上認識的李敖,「大哥周弘在台大認識李敖,帶他到我們家吃飯,李敖是很風趣的一個人。當然,我父親是傳統的,李敖是反傳統。」在翻閱紫藤廬的史料資料夾時,掉出幾張薄薄泛黃的探監送物單,是李敖1971年因台獨罪第1次入獄,隔年周渝送去「桔子1個、柳丁2個、蘋果2個、菜2盒、罐頭4個、糖果1盒」的紀錄,上面還有2人的簽名。
黨外運動如火如荼的時期,周渝被許信良派去新竹寫大字報。美麗島事件發生後,他和陳忠信加入康寧祥發行的《八十雜誌》,大審期間,他觀察美國態度,寫了幾篇法律文章,促公開答辯,後在幾位政治犯絕食抗議時,撰寫絕食宣言。「美麗島事件跟以前有點不一樣的是,民間經濟實力起來了,大家還是怕,但會看到大家偷偷塞錢或送吃的給家屬,社會有一種支持的力量。」他像是偷偷置入父親自由主義經濟的論點,「當你完全沒有錢、肚子給人家控制的時候沒辦法,當你可以靠自己、有自己的事業,就不需要靠政府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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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渝(右)是畫家郭娟秋(左)年輕創作時的貴人。(郭娟秋提供)
周德偉留給周渝的屋子,成為黨外運動者落腳的地方,也就是紫藤廬的前身。台獨大老林濁水笑說,當時很多朋友沒有流浪街頭,和紫藤廬大有關係,當時故事太多,他一時想不起,但他在1997年的保留運動有生動的記述:「周老先生赴美之後,這地方其實非常破落,儘管房子格局很大,但是漆黑昏暗,草木零落,有一種濃厚的蕭索的味道,那種氛圍就相當契合當時在此棲身的民主運動者的心境。這好比武俠小說裡僅有住持一人的荒郊破廟,正好予江湖落魄豪客如喬峰之輩暫時安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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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事件後,林濁水形容紫藤廬是落魄江湖者的棲身所。(翻攝林濁水臉書)

變身茶館 成藝術圈第三世界

除非當年身在其中,很少人知道前雲林縣長蘇治芬曾參與紫藤廬的創辦。「那個年代,沒有像咖啡廳這麼方便的地方,或到誰家談政治。周渝家因為沒有長輩,年輕人在那邊自由出入,變成大家很常聚在一起的窩…我現在都無法想像,我們那個時候怎麼有辦法整天在街頭跑來跑去,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蘇治芬說30多年沒再踏入紫藤廬,台北的記憶很遙遠,我們問,往事才一一回來。當年,她和周渝交往,她記得美麗島事件後,政府要抓施明德,她不敢回周渝家,怕拖累,結果一大票情治單位的人還是衝進去搜索。紫藤廬的地址她至今還記得,他們和茶人龔于堯等人討論茶館的構想,有別於傳統茶館,鋪上榻榻米,角落擺插花,放台灣本土畫家的畫,她最記得開計程車的周孟德,素描精彩,也記得周渝一開始負責音樂,「他音樂品味是真的好。」但茶館第一年生意不好,大家紛紛退股,她也和周渝分手。1986年,她在仁愛圓環另開元穠茶藝館,首任民進黨主席在那投票誕生,之後她就回到雲林。為什麼另開茶館?「還是這句話,樹大分枝。沒什麼政治因素,沒那麼複雜,也沒那麼神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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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雲林縣長蘇治芬曾參與紫藤廬創辦初期。
解嚴之前,不問統獨、左右、省籍,周渝家裡聚集了各路不滿威權的年輕人,解嚴之後,大家各有各的路。像大一、大二在紫藤廬辦讀書會,讀《詩經》的王津平後來成為中華基金會董事長,統一立場明確,他曾回憶,奚淞總用書法工整地抄文,還畫上插圖,辛意雲、蔣勳、周渝就分從不同的藝術、社會、經濟等角度侃侃而談。
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和周渝是中學同學,解嚴隔年,他和中研院研究員錢永祥等朋友辦《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幾個朋友常開玩笑,他們靠周渝吃喝了10年,因為每次會議的場地、茶水以及茶點費用,都是周渝資助,他還擔任刊物的發行人。而今夏鑄九常在中國大陸。錢永祥偶爾還會帶朋友去紫藤廬喝茶。
政治轟轟烈烈,而後各分東西 。當年同在屋子裡的藝術家就不同了。黨外運動者出入紫藤廬的同期,周渝也收容許多藝術家,包括台中北上,無家可歸的畫家陳來興。邱亞才、鄭在東等也都曾在角落作畫。1988年3月10日的《自立晚報》登了一篇小文,標題是「藝術圈的第三世界 在這裡不需要名氣」,文章寫道:「5年來,紫藤廬的周渝和他所支持年輕不具知名度的藝術家,在藝術圈成為獨立於學院與商業之外的第三世界。」而今,這些藝術家已赫赫有名。當年周渝也提供場地讓藝術家開班授徒或表演,上默劇團團長孫麗翠,回台灣第一場創作演出在紫藤廬,接續又辦了3場面具工作坊。南管大師王心心從漢唐樂府獨立,也是紫藤廬提供二樓場地,供她繼續教學排練。
畫家郭娟秋記得,1982年,她離開《漢聲雜誌》的攝影工作到澎湖旅居,發現自己的創作熱情在繪畫,回台後,她帶著一疊畫作到紫藤廬找朋友,周渝看到非常喜歡,還跟她說,去師大美術社買材料,就簽他的名字,她第一次舉辦畫展就在紫藤廬,香港藝廊漢雅軒因此注意到她,有了10年的合作關係,「周渝對年輕人蠻鼓勵的,他很能欣賞藝術原創的力量…這幾年台北一直變啊變,只有紫藤廬像一個傳奇,一直在那,是一個心靈的故鄉。」
談到年輕藝術家,周渝收起愁容。陳文茜曾形容他,年輕時,就是一副老人相;女兒周樂沅把這3歲就帶她喝茶的父親比喻為「老小孩」;老友無垢劇團林麗珍說:「別看周渝迷迷糊糊,其實他精明得很。」周渝說,聚集在紫藤廬的年輕人大多是藝專畢業,不想工作,沒別的地方可去,來這一起吃大鍋飯,「他們既是社會體制外的邊緣人,又各有奇想,比較浪漫,一個拉一個,就變成這樣了。」問他不會想趕他們走嗎?他呵呵笑:「怎麼會? 我跟他們很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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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末,《台灣社會研究季刊》成員在紫藤廬聚會。左起政大國發所教授王振寰、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中研院研究員錢永祥、中央英美語文學系教授卡維波(甯應彬)、交大社文所教授陳光興、東海社會系教授趙剛、中央英美語文學系教授何春蕤、前台北市勞工局長鄭村祺、前民進黨立委陳忠信。(周渝提供)
周渝和林慧峯分居10多年,2年前正式離婚。關於紫藤廬的未來經營,他回答乾脆:林慧峯說了算,但仍心心念念年底完成自己的茶書後,要把周德偉在台灣的貢獻寫出來,也期許紫藤廬修復後,除了茶館,應留有空間紀念周德偉,「是我父親堅持開放經濟自由,為台灣打開路,這是一個蠻重要的歷史,但一般人都不知道。」
他在跟時間賽跑,「我今年很慘,體力、記憶力突然間衰退很多。」2次採訪各約4小時,我們離開前,周渝又折回工作室,抽出4張大開文宣,鋪在地上講他用書法寫下父親的哲學思考體系,從孟德斯鳩到奧格學派,他的語速飛快,怕趕不及,一如他擔心修復後,紫藤廬會是什麼樣子,「希望我還在。」

搶救保留 以社會行動開先河

紫藤廬的保留,幾乎可說是台灣文化資產認定、保存發展的縮影,中間幾經文化、歷史的多重價值辯證,年底大修,也反應文化資產維護、再利用的挑戰。
建築師陳勤忠長年投入古蹟修復,他說現在回顧紫藤廬,縱然最初有不少爭議,卻有幾大意義。首先,《文資法》以前,所謂的古蹟身分都是由中央來判定,之後才下放到地方,紫藤廬開時代之先。再來,在那個年代,有意識用社會行動搶救文化資產,是很先進的事情。尤其過去,古蹟認定較以漢人、中華傳統的文化角度來看歷史或建築物,但紫藤廬搶救的房子建造於日治時代。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也提出,古蹟判定除建物價值外,還有場所的人文精神,像是紫藤廬是民主政治發展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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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4小時後,周渝鋪開他在上海大學用書法為父親哲學體系寫的簡報,又滔滔不絕。
然而,保留之後呢?聯合大學建築系主任王本壯,現任台北市文化局館所經營管理營運督導委員會委員及台北市文資審議委員,他觀察,紫藤廬保留象徵從台灣轉型到更具公民意識的現代社會,「民間展現某種力量,文資保存的意識也逐漸提升,但指定時,只是賦予古蹟一個身分,相關權利義務與規範並不明確,這也導致後續在一些管理維護或使用上的規範需再討論與思考。」
2006年,台北市政府撥1,100萬元預算修繕紫藤廬,希望強化建築物老朽的木梁結構,整合老舊管線,然而《文資法》未完備,過程遭遇不少問題,林慧峯想到還是無奈,「第一次修繕,老實講對公家或我們是兩敗俱傷,我真的看得快哭了,紫藤廬這樣的空間,廁所改成公廁那樣,我們又沒有位置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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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渝泡茶和他的人一樣溫潤自在。

承租經營 與公部門周旋心累

老房子修繕是和時間賽跑。陳勤忠幾次會勘紫藤廬,對許多地方以現代工法簡單取代感到遺憾,例如不在古蹟範圍的外牆,本來饒富意象與歷史意義的紅磚改成水泥牆,「文化資產有兩個任務,一個當然是具象看到、保留視覺性,一個是要交代歷史,對歷史負責。紫藤廬留有很多原來日本時代的設計,如果修繕建築師、文化局沒有加以留意,這些東西修過之後,你可能就看不見了。看不見有可能代表,以後的人也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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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渝在市場買到明朝的茶洗(盛水的容器),使用30多年,多次請人修補。
他觀察,近來不少修復空間,明明是不同的場域,質感卻變得很類似,失去原來歷史特色或生活累積的痕跡,「好的修復,不僅是恢復建築的結構安全,更重要的是保留它的故事和靈魂,建築物上的每一條裂縫、每一塊木板,甚至每一個小小的裝飾細節,都是歷史的見證。如果用過於現代化的材料和工法去修復,這些細節就會消失。」
2000年紫藤廬保留時,台北市古蹟僅100多座;2024年,台北市有形文化資產已來到568處。前台北市文化局副局長田瑋過去接受媒體採訪即提到,文資豐富是首善之都的人民共識的展現,但在預算資源不足的情況下,文資修復與活化也帶來龐大的壓力。而近年缺工、通膨,更加劇此壓力。
除了修繕的硬體問題,從原屋主變成古蹟承租團隊,林慧峯也感到近來每年交營運計畫、成果報告有數字化、強調KPI(關鍵績效指標)管理的趨勢,「早年文資委員著重我們辦的活動和古蹟、歷史脈絡的連結,這幾年更關心財務、社區回饋以及多元平權。財務方面,我們是營運單位,可以理解,但我們沒有拿補助,也有繳租金,收支平衡真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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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渝師大附中的導師程大城在紫藤廬開幕時送他的書法,長掛於館內玄關。
林慧峯明白市府需要有效管理,但每年行政作業繁瑣,在缺工的情況下,他們甚至需要一名專員負責撰寫報告,文化團隊有時被當成標案廠商對待,也難免沮喪。她最受傷的一次是2011年紫藤廬30週年,他們自發、自費出書、拍影片、辦紀念活動,一位文資委員沒了解他們的合約,甚至沒看報告,衝著就罵他們沒繳租金,「當你費心費力做了那麼多,遠超過原來需要做的事,卻被指控完全不是事實的東西,真的被潑了一大盆冷水。」
紫藤廬和蔡瑞月舞蹈研究社都是成為古蹟之後,原關係者繼續經營,但每9年還是要經歷一次公開招標。今年4月,蔡瑞月舞蹈研究社透過民間抗議陳情,文化局多年來皆以招標委外方式經營,導致諸多矮化、限制及不當維修施作與指導,因此多次喊話要求北市府依《文資法》21條4項,以平等合作經營的行政契約,取代現行的委外經營模式。

明年大修 擔憂重演先前慘況

針對原屋主、現承租單位的擔憂,台北市文化局長蔡詩萍接受採訪表示,包括紫藤廬、李國鼎故居、孫運璿故居、蔡瑞月舞蹈社等,雖採公開招標,但經營者都保持優先權,「他們跟建築有特殊感情,熟悉經營理念,我們也比較放心。」文化局已和兩單位溝通,希望他們不要過於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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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波灣戰爭時,周渝在紫藤廬2樓掛上反美、反戰布條。(周渝提供)
台北市文化局專委、文化資產科科長邱稚亘解釋,市府與民間合作的方式,包括委外經營、標租、促參,市府根據資產特性來設計經營模式,例如紫藤廬的經營是以委外的方式,收取權利金,同時要求保留公益性活動。「紫藤廬修復再利用的規劃,2年前開始作業,今年預算與申請文化部補助案,皆已送審。沒意外的話,明年第2季應該能動工,預計2年、2年半能完工,紫藤廬關閉不會拖到4、5年那麼久。」只是通膨和缺工,難保進度不會拖延。
至於修繕問題,邱稚亘沒有參與上次的經驗,但文化局很重視這次的修繕,也邀請紫藤廬代表方參與每次審查會議,修復再利用計畫更經過文資委員審核,希望這次溝通能更順暢。
負責修繕的建築師景雅琦說,大學時,曾被學長姐帶來紫藤廬見世面,這次是文化局邀請投標,再次回到紫藤廬,入門立刻想到《陋室銘》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她秀出平面圖,紫藤廬因歷經增建,在使用者不希望拆除外圍再利用空間的情況下,新舊結構之間的漏水問題,木結構的白蟻侵蝕,挑戰非常大,即便大修,未來仍需定期維護。另紫藤廬建築空間不大,已請文化局協調,施工時必要特別小心。修繕材料和工法,他們會採「修舊如舊」原則,雖然無法還原同時期木料,但會進口北美檜木再仿舊處理,並避免使用含有防腐劑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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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蔡詩萍(左)和陳文茜(右)出席爐邊閑話座談,多年後他成為紫藤廬的主管機關。(周渝提供)

思想搖籃 成台灣茶推廣代表

紫藤廬的問題現在受到關注,但修繕完成前,結果仍未知,而台北市老屋的命運也依然未卜。蔡詩萍說,他上任後,除了拜託中央文化部多幫忙,透過民間推動老房子運動,也持續爭取文化資產維護的預算,文化局不計自辦工程案經費,補助民間與市府以外公家單位辦理文化資產程序與工程的費用已成長2.5倍,2023年的補助款是7,900萬元,2024年補助款是1億8,000萬元左右,2025年目前編列送議會審查的補助預算達到2億1,000萬元,但相較數量居全國之冠、500多個列冊案件,依然相當吃力,「幾億能修幾棟?要不靠中央補助,要不靠民間財力進來 ,再不然我們針對比較危急的案件優先修復。但老房子崩壞的速度非常快,修復速度慢的話,等於是眼睜睜看著許多老房子列管卻無法動。」
對蔡詩萍個人而言,紫藤廬是他剛出社會,經常和張大春、羅智成等人出入的地方,解嚴前後,他在那也見過陳映真、黃春明,「那時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會慷慨激昂在那裡談事情。現在回想,真是剛開放的美好年代,大家目標一致,希望台灣走向民主…之後那扇窄門被衝破,我們面對的是一片茫茫原野,到底往左,還是往右走?大家內心第二目標才冒出來。」
蔡詩萍最後一次去紫藤廬是上任台北市文化局長前,他到公館一帶,因懷念進去晃晃,老房榻榻米是熟悉的味道,但紫藤廬已從象徵思想前衛與自由主義的搖籃,轉身成為台灣茶文化推廣的代表,甚至,在大潮流中成為一個常態性的多元文化空間,「這是好事,也是挑戰。現在的年輕人對於過去對抗威權的歷史已較陌生,不太能依靠過去精神堡壘的方式來號召,紫藤廬如何在擁有一段非常輝煌啟蒙角色的歷史光環下,重新找到和年輕人對話溝通的方式,是經營者接下來要面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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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峯(右)和周渝的女兒周樂沅(左),明年將前往巴黎的紫藤廬姊妹店。
2021年,疫情期間,紫藤廬的姊妹店Wistaria丹木青丘在巴黎左岸開幕。長年旅歐的生活風格作家許育華聽到消息,立刻走訪,她從羅浮宮出發,沿著塞納河到丹木青丘所在的小巷,推門入口掛著洪通的畫,客人像在藝廊喝茶,卻不拘謹,空間保有台灣紫藤廬的人文自在的氣息,她觀察,國外對台灣的認識是珍珠奶茶,但珍珠奶茶只是台灣茶的一部分,也很容易複製。龍應台的文章曾說:「全世界有6,600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許育華認為,那是20年前,「現在,如果歐洲每個重要城市,都有一間紫藤廬,該是多好推廣台灣的平台?無論紫藤廬的台灣茶,還有它所代表台灣追求自由的歷史本身。」
林慧峯說,在巴黎開店是非常瘋狂的決定。6年前設計師好友洪麗芬在香港聯繫她,說朋友有個店面,她有沒有興趣?但後面有二組在排,她必須儘快決定。林慧峯1989年第一次踏上法國,就全身觸電,好像回家,連店面都還沒看到,只看了平面圖,她就下定決心。「那時感覺,反正我夠老了,我沒有太多時間去嘗試,不嘗試我會後悔,假設失敗,我應該還輸得起,就去了。」可能是結婚後,守紫藤廬那麼久,也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店?「一開始沒有那麼強烈的連結,但也許,潛意識有。不想活在別人的影子下,想要被看見。巴黎的店,是紫藤廬的延伸,客人看得出來,既東方又西方,既古典又現代,就是我要的感覺。」
女兒周樂沅前2年從美國回來,從外場開始學習,除了教茶,今年也開始負責行政管理。「我在紫藤廬的角色,還沒有百分百很明確,但我不想沒有嘗試就放棄。明年下半年,我會搬到巴黎做管理,除了藝術的部分,媽媽說茶葉的部分就放手交給我。」33歲的周樂沅,周渝、林慧峯和她自己的好朋友都叫她阿彌,在美國讀民族人類學的她,除了是舞蹈工作者,也有許多新世代的特質,像曾走過西班牙朝聖之路,重視自然、環保和永續,去年她在紫藤廬帶白晝之夜的活動,吸引許多年輕人。訪問時,她為我們泡的是坪林野放白茶,喝茶前,她先奉一杯茶在院子的紫藤旁邊。長年在國外,她還在學習台灣的歷史,但她是茶館外國客人最好的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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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1日紫藤廬掛上告別布條,客人、路人圍觀。

再見紫藤 感謝陪伴時代變遷

截稿前,紫藤廬在外牆掛上大大的告別紅布條,上頭寫著:「再見,紫藤」「感謝40年來陪伴的老朋友」。林慧峯說,回顧紫藤廬的40年,其實是台灣歷史變化劇烈的階段,不管是思想、文學、政治、經濟,甚至社會運動,「紫藤廬很幸運,天時地利人和,時代成就了紫藤廬,紫藤廬也成就了時代。周渝是很有福報的人,這是雙向的。我們非常感謝一路走來護持我們的人。」老朋友或許走遠了、遠走了,時代可能忘記紫藤廬。但只要紫藤廬的院宅再開啟,終究有人會說起過去在這邊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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