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卿/《鏡文學》總主筆
在台中疑似出現非洲豬瘟時,市長不出席記者會,反而在另一購物節場合高呼「拚經濟」,這令人感到一種錯亂。一是,如果重視「經濟」,就該知道若是非洲豬瘟,不知道將重創台灣經濟幾何?二是,只有購物節才是「拚經濟」嗎?這是否意味著對現代「經濟生活」只有刻板印象而無想像力呢?
這反映一種守舊,與現在趨勢脫節的城市治理思維。這種反差可以首爾為對照。2017年韓國建築學者Jieheerah Yun 在《全球化的首爾》(Globalizing Seoul)即提出,首爾從講究速度與效率的工業化「硬城市」,轉變為「軟城市」,基於一個看似「抽象」的理念:
「重視『對無形事物的欣賞,例如文化與情感的福祉』,將美學與經濟放在優先位置。」
美感之有無會影響政治經濟。早在1950年,當時《生活手帖》總編輯花森安治就有此洞見。他曾寫道:「一群對『美』麻木不仁的人,正在推動日本政治和經濟的發展,這是時代的不幸。」
過了75年,美感與城市治理的關係,藝術如何推動經濟的發展,早已有無數文章、書籍闡述,也在許多城市實踐。但在台灣,卻未形成政治人物的共識。
一方面,早在2008年馬英九主政時期,當時文建會就推動「臺灣生活美學運動」計畫,似乎意識到「美學」的重要。
但直至今日在國家慶典,或是在某些城市的節日盛會上,被戲稱為「華國美學」的設計,依然並未退場。這種對美的缺乏感知,不是好看或不好看的差別而已,更意味著主事者治理思維的落後。對於我們要有一個什麼樣的城市,我們要有一個什麼樣的國家,缺乏想像力。
諾貝爾文學獎布羅茨基在受獎演說中說:「人首先是一種美學的生物,其次才是倫理的生物。因此,藝術,特別是文學,並非人類發展的副產品,而是恰恰相反。」
這是一位詩人對自己所行業的自負之言嗎?不是的,美學並非虛無飄渺,而是事物的核心。人會相信「美」的均衡與尺度,而抗拒極權體制所使用的辭彙與視覺,因為它意味著陳腐與脅迫。人也會選擇與「美」趨近,對美產生情感的連結與依附。
「華國美學」之所以成為一個帶有負面意味的辭彙,不僅因為它承載意識形態或是展現黨國體制權力符號,而是即使如此,設計也有好壞之別。徒有政治訴求,但忽略美感,既無法打動人心,也完全失去意義。更糟糕的是,當審美已經成為城市治理或經濟基礎建設一環的時代,缺乏審美,不但會成為笑柄,而且會不斷浪費行銷城市,甚至國家品牌的機會。
這個月舉辦韓國女團blackpink演唱會的高雄是正面的例子。可以看到市府如何以blackpink官方的粉紅色,在高雄重要地標進行燈光展演,以壯闊華麗的影像,跟blackpink產生連結,在她們全世界的粉絲中行銷高雄。這帶來的效果,不僅是演唱會人潮、粉絲停留在高雄消費等短期經濟效益而已。
將美與人的尺度,放在城市治理的思維中,可以讓城市脫胎換骨,而轉換成各種有形無形的價值。《衛報》在2017年有篇文章〈Lacking Seoul? Why South Korea's thriving capital is having an identity crisis〉,說明「美學」在首爾轉型的重要性。
一如標題的雙關語,文章也表達「首爾」的轉變是否失去靈魂的疑慮。但作者Colin Marshall在引述韓國建築學者Jieheerah Yun的看法後,提出首爾一些受到都市學界讚譽的項目陸續出現,正是「基於這些看似抽象的理念」。像是「清溪川」的復原;札哈·哈蒂德設計的「東大門設計廣場」(DPP);還有改造高架道路的城市公園「首爾路7017」。
城市的遠見,必須拉長時間審視。以清溪川為例,自朝鮮時代即存在的清溪川,1960年代曾覆蓋為暗渠,1968年更在其上建設高架道路。而在2002年李明博以「復原清溪川」為政見,贏得首爾市長選舉後,在27個月內完成這個工程,耗資3860億韓元。
這個復原計畫不是沒有反對意見。理由之一是:「韓國人引以為傲的首爾市清溪川其實是一條沒有生命的人工排水道」。
原因在於,清溪川本是一條季節性溪流,除了雨季以外便會乾涸。現在的清溪川需要市府每年花費 29 億韓元持續維修。因此,它更像一條昂貴的人工都市水道,而非真正被「復原」的溪流。
雖說如此,清溪川現在卻是首爾地標,到清溪川取景的影視不知凡幾,成為城市行銷的重點之一,每年吸引1200萬遊客。而且也是市民休閒所在,如果你實地到清溪川,可以看到河邊散步,喝啤酒聊天,夏天傍晚把腳放在河水休憩的人們。
清溪川的自然環境也獲得改善。根據首爾研究院2022年的調查,一些野生動物也回來了,這個區域目前棲息著 666 種生物,包括 174 種動物與492 種植物。
重要的是你必須先創造令人動容的標的,一種令人心嚮往之的生活型態,或是文化內容,如此才有行銷的素材,而「美學」就是素材何以具有吸引力的關鍵。
即使在Netflix《世界小吃》首爾篇,介紹廣藏市場一個店家的故事,也會出現店主走過清溪川的影像。創造可行銷的內核,不斷藉由強勢影視將首爾帶到全世界,這是首爾城市行銷的重要手法,而且現在更為積極。
根據Haps Magazine Korea今年5月報導,首爾市政府與CJ ENM展開合作,透過文化內容與週邊商品,把城市品牌「SEOUL MY SOUL」推向全球市場。其中一個亮點是「將首爾城市品牌IP應用於主流媒體」,5月上線的影集《未知的首爾》,就是首爾市政府與 CJ ENM首個合作企畫作品。
城市行銷的重點是城市,而非政治人物。有時弄錯重點,不僅帶來宣傳的災難,而且暴露治理認知的貧乏。國立台灣美術館台中州廳園區計畫擱置也是同樣問題,背後都意味著無法了解藝術和文化能夠為城市帶來的價值,但這已經是落後於時代的思維了。
這個月《富比士》有篇文章〈Why Culture Is The Next Frontier Of Economic Infrastructure〉(為什麼文化是經濟基礎設施的下一個關鍵領域),作者費莉西亞‧傑克森(Felicia Jackson)認為,藝術與文化經常被視為奢侈品,在經濟成長時期可有可無,在預算減縮時首先被削減。但這已經脫離現在的經濟現實。
這篇文章大致可以濃縮成幾個重點。
1.在今日世界中,文化形塑社會對可能性的想像,就像1919年包浩斯重新定義工業設計與現代生活的關係。
2.文化投資的運作方式不同,因為它具有複利效應。一座博物館或一場藝術節或許能帶動當地就業,但隨著時間推移,它也培養公民自豪感,強化社會網絡,並吸引長期投資。這些效應是循環且累積的,逐步型塑人們對自己在經濟中角色的理解。
3.過去我們以GDP乘數、觀光收益、創意產業或體驗經濟等指標,證明文化支出的正當性。但卻忽略更深層的外溢效應:信任、凝聚與創造力,是這些使文化成為經濟生命力的關鍵。
4.現在許多國家已經依照這些洞見採取行動,如此就要有新的估值模型和指標。
也許討論「審美」,會陷於一種迷惑:何謂美?何謂醜?也許這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看法。但不論回到花森安治所指稱「對『美』麻木不仁的人」,或許如首爾「重視『對無形事物的欣賞,例如文化與情感的福祉』」,這裡牽涉的都是「美意識」的有無,而不是個人對美的偏好。
只是,當你對美學有更深層的理解,就能對我們應有怎樣的城市,應有怎樣的社會有更動人的想像。政治不是只有機關算盡,也有無用之用,正是後者,讓城市更具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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