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到狗都懶得動的下午,新北市八里媽媽嘴咖啡門前停了幾輛4人協力車,店內坐滿客人。幾個客人見老闆呂炳宏進門,竊竊私語,「就是那個啦!」「是啦是啦,擱少年呢,就要替人賠好幾百萬元,有影衰到落漆。」
客人上前要求合影,呂炳宏脫下鴨舌帽,往畫滿新品「恐龍咖啡」的大面黑板前一站,和黑板上穿著法官袍、拿著法槌的恐龍一同陪客人入鏡。
合影後,他快快戴回帽子,小聲地說:「我現在連去吃麵都會被偷拍,其實我不習慣人家注意我,但人生走到這兒,似乎已不是我可以選擇。」
呂炳宏3個字,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衰」字代名詞。
恐龍咖啡煮好遞來,我一喝,苦味清晰,唇齒間還有些卡。呂炳宏解釋,這是被判連帶賠償後推出的新口味,「卡布奇諾當基底,再撒上煙燻麥芽粒,台灣人很少直接吃麥芽粒,因為它是難以咬化的穀物,必須用力咀嚼才嚥得下,加上咖啡原有的苦,就是1杯『食穀不化覺得苦』的恐龍口味。」食穀(古)不化,影射的是恐龍法官;苦,則是他的心情。
2013那年剛過完年,媽媽嘴咖啡的店長謝依涵殺了客人陳進福、張翠萍,誣指呂炳宏和朋友歐石城是共犯;呂炳宏被上銬羈押1天1夜後,以300萬元交保,連笑都成媒體的斗大標題「一抹詭異的微笑」,媽媽嘴咖啡也被封鎖調查而歇業56天;之後,呂炳宏獲不起訴;再之後,謝依涵寫信給他,為拖他下水道歉。
但命案仍像有6、7個分靈體的佛地魔,時不時來襲。
今年6月中,高等法院判呂炳宏和股東彭元忠、陳堂龍「選任監督不周」,必須連帶賠償被害人張翠萍母親368萬元定讞;同一時間,原本高等法院判由媽媽嘴連帶賠償另一被害人陳進福的家屬631萬元,日前被最高法院以要重新確定是否應由呂、彭、陳等3人而非公司賠償,再發回更審。
2案將近千萬元的連帶賠償判決一出,各界譁然。「呂炳宏」3個字,有了等號的另一端,不是劉德華等同「帥」、林志玲等同「美」那種,而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衰」。
股東紛紛退股,他壓力大到罹患腸躁症,卻不願被打倒。
沒想過員工會殺人,自己會被誣陷,不起訴後還要連帶賠償吧?呂炳宏立刻反問:「換作是你,會想得到有這一天嗎?」我很難反駁,的確,這是個蠢問題,誰會料到?
他倒能拿自己開玩笑,「我現在成了媒體認證『台灣最衰的老闆』,有人還用『你真的很呂炳宏』來形容我是衰小到極點。」但至少媽媽嘴被漂白了,「命案發生後,就算法官還我清白,媽媽嘴還是被說成『殺人咖啡館』『龍門客棧翻版』,現在大家覺得我很衰,不再只是把媽媽嘴和命案聯想在一起,或許反而是我的求生機會。」
呂炳宏的人生,是在34歲那年被打亂的。原本念高雄應用大學化工系的他,從20出頭就開始玩咖啡烘焙,「那時我看到1篇報導,敘述1位醫生白天替病人治病,晚上用咖啡替人治癮,白天晚上都在替人治療。」念書普普的他想,考不上醫學院,玩玩咖啡應該也不賴,於是買書、買最陽春的爆米花機來烘豆,從那時踏進咖啡的世界。
退伍後,他賣過科學理化實驗儀器,當過咖啡原料及機械廠業務;2007年,他先在新北市樹林和朋友合夥經營咖啡批發,隔年又和彭元忠等人在八里開設媽媽嘴咖啡,另一方面,也跟隨台灣前輩釀酒師段國淵,學習以大麥芽釀製啤酒。
「初開媽媽嘴時,我們仍繼續經營客製化烘豆的老本行。」他說,媽媽嘴不走精品高檔路線,而是希望有個店面讓客人可以喝咖啡賞美景,因此只在假日營業,慢慢客人越來越多,才擴展成天天營業,「謝依涵就是一路從工讀生,做到店長。」
殺人事件發生後,股東都因心理負擔太沉重而紛紛退股,呂炳宏雖也壓力大到罹患腸躁症,卻選擇留下,「當時孩子一個2歲多、一個剛滿月,我必須養家活口,又只會烘咖啡煮咖啡,所以選擇貸款買下其他人的股份。」
的確對人性失望,但他不願一路的努力莫名其妙歸零。「重新開業時,員工幾乎都回來,這讓我很感動。」更沒想到的是,好奇的遊客蜂擁而至,最高紀錄曾日賣1,500杯咖啡。
妻子曾想以死明志,讓對方知道他們也是無辜第三者。
2013年,他再標下隸屬新北市民政局管轄、位於滬尾砲台附近的一處活動中心,開設淡水分店,假日開辦創意市集、規劃音樂會。另一方面,他也在淡水店2樓開課教授啤酒釀造,「若咖啡不好喝,店沒有特色,客人因為好奇來一次,就不會再來第2次。」非典型的爆紅,不是長久之計,他要的是回歸現實,細水長流。
此番判決剛出那幾天,他再度躍上媒體頭條,LINE被幾10則媒體邀訪訊息塞滿,電話也被打爆。但他只在聽完判決走出法院時發表簡短看法,就一如往常回到咖啡廳備料工作;然後,靜靜地陪伴家人。
他摘下帽子,取下眼鏡,黯然提到妻子堅強背後的壓抑。「原來她曾經被受害人家屬嘲諷『媽媽嘴賺那麼多錢,賠個幾百萬元算什麼』。」妻子忍了4年才告訴他,當下想過以死明志,讓對方知道他們也是無辜的第三者。
原本輕鬆談笑的他,有些難以繼續,「還好她有信仰,才能夠再度堅強起來。」最近有一天,夫妻倆手牽手走出律師樓,太太告訴他:「至少我們還可以這樣手牽手,這就讓我很感謝。」
脫口說出「因為阿姨殺了人」, 孩子嚇壞了,整夜不敢靠近爸爸。
孩子,更是他不能軟弱的原因。命案剛發生時,才2歲多的兒子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爸爸反覆出現,天真說:「爸爸去電視台上班了。」4年後,兒子要升小學,女兒要上幼稚園中班,兒子再看到爸爸的照片登在報紙頭條,又天真地問「368」(其中一案判賠金額)是什麼?
妻子耐心解釋,因為有一個阿姨做了錯事,爸爸要幫忙一起賠錢。這年紀的孩子總是有一萬個為什麼,呂炳宏的妻子一不小心,脫口說出「因為阿姨殺了人」。孩子嚇壞了,任憑夫妻倆怎麼解釋「爸爸沒有做壞事」「爸爸也是受害人」,兒子仍露出害怕表情,呂炳宏說:「我叫兒子過來和爸爸抱一下,他感覺快哭出來,一直到隔天才能自然和我擁抱。」
孩子驚恐的眼神,太太承受的壓力,比命案剛發生時,眾多自以為正義的唾罵,更讓呂炳宏疼痛。才幾歲大的孩子,為何要承受這些?太太和他又做了什麼,必須被如此對待?
「宣判後這1個多月,我除了送貨,大部分都在和律師討論。」因為案例太特殊,許多律師主動給他意見,「多數律師覺得不合情理,但百分之九十的律師也說我會輸,因為台灣的法律就是這麼僵化。」
認了好了?他搖頭,為了孩子也為了將來,「怎麼行,這一成判例,台灣的老闆不全嚇死了?如果是餐飲出問題,自然是老闆過失,但哪個老闆會問員工:剛剛是去殺人嗎?」未來他將再提更審,希望終止荒謬。
他還不解,為何許多司法人都覺如此判決太過,司法卻死守舊有條文?命案發生至今,他雖在刑事部分取得清白,卻已為民事訴訟花了超過200萬元的律師費。若將來更審維持原判,他還得再背負1,000萬元債務。
但他不服氣,如果這幾年的命運衰到掉漆,就重新上漆吧!近來,他除了積極推出氮氣茶、咖啡、啤酒,假日還會騎咖啡腳踏車,到淡水海關碼頭去賣氮氣飲品,「茶飲和咖啡混合氮氣後,會多一股奶香,還會有喝啤酒的感覺。」
賣恐龍咖啡、啤酒,只是想表達不平,抒發點情緒。
又如果,恐龍揮之不去,他就與之共舞。「我和釀酒師朋友調了一支恐龍啤酒,預計8、9月在店裡賣,酒標就是『今天呂炳宏了嗎?乾吧』。」幽自己一默,也許啤酒的苦會順口一些。
突然,他有些擔心,「可以不要談太多產品嗎?我不希望外人誤會我是想找人投資,或是想趁機炒作拉抬生意。」這1個月,消費恐龍咖啡的人只有一成,他並不在意,「賣恐龍咖啡、啤酒,只是想表達不平,抒發點情緒。」
是不是寧可平淡過日,也不願因命案走紅,進而生意變好?他答了3次,是的,是的,是的。命運的佛地魔盯上他,逃不掉,只好正面迎戰。但他渴望的不是爆紅後大富大貴開名車,而是平靜陪伴孩子長大;偶爾牽老婆的手散散步,再坐進樹蔭,喝杯沒有恐龍滋味的咖啡。
律師這樣看 超乎僱主所能預見
餐飲事業主所著重的,應是環境、食材鮮度維持,至於「受僱人利用在店內服務機會殺害顧客」,其實是蠻極端的犯罪行為,顧客若因此受到損害,恐怕已超乎餐飲事業主所能預見,自然也就沒有事前防範的機會。若將受僱人這類犯罪行為一概評價為「執行職務」,而要求僱用人連帶負責,對僱用人似乎較不公平。
再者,犯罪態樣繁多,僱用人要盡到怎樣的監督程度才足以免責,在沒有一個標準可循的情況下,僱用人必然惶惶不安。
股東說法 生死只能隨官判
我的學歷是高職汽修科,我有時會想,我們這種不會讀書的人,是不是只能被會讀書的法官想判生就判生,想判死就判死。
這些年,官司多少影響我和前妻的關係,她雖然說不是官司的問題,但我知道彼此壓力都太大,後來才走到離婚。
事件發生後,我一度賣掉股份離開,最後又回來當烘豆師,畢竟我還是喜歡這個工作。未來能怎麼辦?遇上了,日子還是要過,也只能面對。
顧客這麼說 好奇而來卻上癮
我們第一次是因好奇而來,一喝便覺他們不是只靠名氣,還是有實力。其中招牌咖啡味道很棒,所以我們已經來好幾次。
看到老闆被判連帶賠償,覺得很誇張,台灣法律真的太奇怪,哪有員工殺人,不知情的老闆要賠?呂老闆太衰了。下次我們也會試試恐龍咖啡,體會一下苦主的心情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