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歷史與自然是公共資產,人人有責;那麼誠品是公共資產嗎?這憤怒等於問:誠品是誰的?是屬於歷屆員工和顧客,是社會用悠長時間創造的;或是業主苦心維持不墜的私產,旁人不應多事干涉?如果讀者承認誠品同時也是公共資產,值得公眾監督維護,那麼公眾更不應停留在責備,而要深入誠品轉向的前因後果,對產業根本問題盡一己之力。
書店非死即轉向,來自產業創傷
書市萎縮時,金石堂書店率先收緊交易條件,推行銷結,使出版社得等書賣掉才能有貨款進帳,資金壓力頓時龐大如山,當頭壓下。衝突不斷,2007年城邦、大和對金石堂停止往來,問題檯面化。2008年,誠品從月結改為寄售時,不少出版社錯愕、憤怒。因為誠品禮遇眾多出版社,給予的交易條件、行銷資源,比其他通路優渥,是出版社親密忠誠的夥伴。誠品突然改制,出版社大受打擊,失去最後一根稻草,不滿更甚,英雄被視為叛徒。
反彈之下,我也曾聽聞吳清友向書店友人表達失望。無論誠品和出版社攜手奉獻多久,合作總有時得到的是怨懟,不是感謝。此後出版社眼看著書店離心,2010年誠品生活接手經營商場、餐旅、不動產,拿下臺北新世界購物中心、台北車站K區地下街,松菸文創首度跨足戲院、表演,在台灣、香港、中國開展書店百貨、建案。2011年「博客來網路書店」改名「博客來」轉型商城。
無數天才仍然前仆後繼在書業努力,但問題無法靠基層願意免費加班來解決。博客來下低折扣、扼殺實體書店,實體書店淪為讀者只看不買的展示間,誠品轉向商場房地產,想靠擴張換取生存。這些連鎖反應,都是成員長期面對公共問題,發展出來的個體生存適應。但是,適應本身會滾雪球加劇問題。書業體制就是問題,書店繞過書業問題去求生存,當然離書業越來越遠。導火線是出版社以書養書,銷售萎縮,就擴張產能,增加出書應付;專攻大眾暢銷,出書浮濫,互相排擠。書店因為書太多,偏重新書、暢銷書,縮短陳列期,新書迅速折舊下架,喪失銷售機會,甚至從出書起就不見天日。
有出版集團老闆得知吳清友逝世消息,當場落淚。對我來說,被共同感受的,是身分團體的悲傷。就像遭性侵者,無論如何解釋痛苦,外人都無法真正了解,只會說「好啦好啦,不過你還是要放下,要看開,要振作站起來,往前走呀」。只有相同遭遇者,不需言說,也能完全了解、接納這份痛苦。如非同在書業,追逐夢想和信念,長期受財務折磨,不能了解那份苦難重擔。
哲人已逝,接下來就是書業的事了
面對書業集體苦難,需要的改革絕非單點,而是產銷全線內外。如果讀者嫌誠品「變質」,那麼逼大小書店「變質」賣雜貨、賣咖啡、開餐廳的,首先是書價折扣戰以鄰為壑,不斷污染公共空間,危害社區生存。如果出版社與讀者相信誠品不應變質,就不要繼續讓誠品呼吸一個有毒的市場,再來罵誠品「變質」。
圖書定價制,為新書折扣訂出下限,抑制衝短線的大眾書,讓長銷的人文書重獲優勢。韓國政府推行後,已讓實體書店復甦新生。幾年前獨立書店協會已積極推動定價制,台灣文化部不能及時為所應為,徒然拖延,將問題擴大,使書業無以告慰亡者,思之沉痛。
書不只是商品,是傳遞靈魂的容器,為的是連結人與人。書店的前途,也不應靠個別企業單打獨鬥寄望擴張,應該靠團結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