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弟倆的阿公陳川鏡就讀淡水中學時,和李登輝是同屆、也是同劍道館的同學,考上台大法律系,但二二八事件後,他對進入司法體系心灰意冷,「那年代,弄不好命都沒了,阿公的岳父跟賴和一樣是當時文化協會的成員,怕女婿整天在那晃啊晃,讓在台北東方出版社工作的大舅推他一把,弄了南方書店,同時還經營南方出版社,創辦《銀星雜誌》。」
講起阿公,一家人好氣又好笑:「阿公就是少爺啦!」「他為了《銀星雜誌》花很多錢,1961年,買雜誌送黑膠唱片,那時候的人飯都吃不飽了。」「第一期創刊號,第二期休刊號。」「出雜誌送黑膠,還去租大歌廳錄音喔。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成本概念。」翻開書店典藏的《銀星雜誌》,有還是童星的張小燕專訪、白色恐怖受難者、《王子》雜誌創辦人蔡焜霖翻譯羅曼.羅蘭的小說,還有手寫創作歌譜與歌詞。」
與警總諜對諜 暗銷黨外雜誌
二二八事件讓中南部許多書店的家庭留下陰影,卻也埋下追求言論開放的種子。雲林自由書店的二代老闆潘學德說,外公在日治時代是當地有名的土木工程師,虎尾糖廠、虎尾女中、婦產科醫院都由他負責建造,他也是書店主要的出資與建造人。二二八發生時,虎尾是民兵集結重地,警備總部大舉鎮壓,專抓知識分子,鄰居通報要外公藏在土庫,才逃過一劫,而媽媽在家中2樓,親眼看到認識的人被拖到圓環「碰碰碰」槍斃。
南投竹山新文明書局的二代老闆陳伯三,直到解嚴才知道外祖父在二二八事件是鎮民代表,曾與鎮上的知識分子組隊包圍虎尾機場,但在林內發生槍戰,死了9人,之後國民政府大力掃蕩,外祖父被關了2年多,二二八成為家族祕密,然而,新文明書局是鎮上唯一買得到《美麗島》等黨外雜誌的書店。老家在台北的老闆娘許美琴笑說,1983年嫁來竹山,她超驚訝,原來台灣有黨外雜誌,還有那麼多政治事件,「以前在重慶南路不會看到。」
幾乎每家傳統書局都有與警備總部諜對諜的經驗。自由書店老闆娘黃昭嫣記得,警備總部在雲林縣駐有稽查隊,「一個歐吉桑,外省人,他都知道什麼時候書會來,大概就是這時間(下午3點),他蛇勒蛇勒來了,我們就知道那個下午不能擺黨外雜誌出來。幾次他沒抓到,不太高興,有一次不曉得怎麼露餡,進來,他不客氣,要我起來,我說衝啥?他說:『妳、起、來、一、下。』很凶喔,20幾本全部沒收。」為什麼冒著風險也要賣?潘學德在一旁笑說:「搶手啊,像《美麗島雜誌》、什麼週刊,被抓他們就改名,很多啦,你沒有,就很遜。」
宜蘭羅東夜市內的國民書局,77歲的老闆林勝裕是鄭南榕的中學同學,兄弟經常參加黨外活動,二代老闆林毓倫記得,鄭南榕總在拉下鐵門後來,跟爸爸到附近的水手屋喝咖啡、談事,老闆娘陳碧蘭感嘆:「鄭南榕要自焚前,有打電話來說,如果來抓,他是死的給他們,不會給他們抓活的。我們以為他是開玩笑,結果事情真的發生,他自己走,他是真正的人,用身體來反抗。」
林毓倫找出當年宜蘭縣政府違法出版品查扣三聯單與筆錄,薄薄的黃紙上,寫著由黃信介擔任社長的《青雲雜誌》是「為匪宣傳書刊」。陳碧蘭回憶美麗島事件時,語氣仍帶顫抖,先是林勝裕被要求主動到案說明,她去為他簽保,更擔心沒退的雜誌被查到,「我真的很怕,去找二伯,他們洗澡水是柴燒,我說拜託、這些書幫我燒一燒,結果燒了灰到處飛,飛到隔壁,那醫生不認識,怕他去告發我們,燒了幾本又不敢再燒。」
遠在離島軍事重鎮的金門長春書店老闆陳長慶說,黨外雜誌他連看都看不到,因為寄來郵局就不會過,且政治禁書查緝更嚴,78歲的老人想起往事仍氣噗噗:「郵局有警總抽檢,政府不時叫人來檢查,最離譜是朱光潛、大漢出版社創辦人黃勁連的書,那些都沒收,你嘛無伊的法。但我有給它做紀錄,後來寫在我的書裡,不能讓它被白白抽走。」
兼賣明星海報 反映流行文化
傳統書局的時代首先是政治的,接著是一頁又一頁的流行文化史。
資深書店人、前誠品敦南店與中央書局店長羅玫玲觀察,台灣書店的發展,要放到更大的歷史背景來看,「我們曾經歷戒嚴時期,從威權轉到民主…而日本統治一路到國民政府過來,出版受到管制,圖書產業跟新聞產業一樣,是被管控到最後的,從解嚴到民主化之後才完全鬆綁。」
七年級前段班的謝佳吟是彰化和美人,國高中因就學經常到彰化市。「國中好不容易從鄉下到比較城市的地方,騎腳踏車四處晃,那時候追星,追郭富城,第一次發現南方書店,它的透明玻璃門掛著偶像小卡。」謝佳吟現在是彰化在地有名的觀光導覽員,當她帶來珍藏多年的小卡收藏冊,南方書店的人全部「哇」一聲,那是還沒有版權概念的年代,廠商精印的《尼羅河女兒》《美少女戰士》《來自遠方》漫畫小卡。
「這些我們自己都沒紀錄。」同是七年級生的第三代陳筑閔形容,小時候的書店很像《哆啦A夢》裡演的,「站著看書,老闆就在旁邊揮雞毛撢子,什麼東西都擺得很滿,反正社區小朋友喜歡什麼,我們就賣。以前書店有電池、卡片、麻將、呼拉圈還有碟仙,只差釣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