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31 10:30 臺北時間

【盧郁佳書評】就算再一百年,廢渣還是廢到叫你無言──《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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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書評】就算再一百年,廢渣還是廢到叫你無言──《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
今年板橋有對國一情侶,跳樓自殺雙亡,原因是班導慫恿全班批鬥他們是闖禍的狗男女。這位老師你好,馬奎斯寫侯爵就是在說你。原先侯爵也是受害者,但若沒能發現自己受害,轉型正義缺席,那麼受害者終究成了新的加害者。

盧郁佳書評〈就算再一百年,廢渣還是廢到叫你無言──《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全文朗讀

這次馬奎斯沒寫百年孤寂,小說《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只寫了五十年孤寂,仍是對男人和文明怒吼「他馬的你們這群死白癡在搞什麼」,並頌揚女人原始欲望的愛情不瘋魔不成活。「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你的劍在我的咽喉上割下去吧!不要再猶豫了!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這是《大話西遊》至尊寶對紫霞撒的謊。撩妹文就是這樣漫不經心、面不改色的無情撒謊;真愛上了只能成為一個說不出口的廢渣。其實就算給你機會再來一次,廢渣還是一樣的廢。就算給你一萬年,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你面前,照樣被你擺到過期。下輩子至尊寶還是說不出「我愛你」,就算女孩子問他「為什麼含情脈脈看著我」,他只會說「你新髮型好難看」。
沒救了。
看馬奎斯是為了什麼,就是要看這種怪力亂神鬼話連篇
小說中,記者馬奎斯採訪修道院靈堂挖古墳,一具棺材,標明侯爵、卻是空棺。另外起出一具骸骨,死者一頭亮紅長髮淹滿整個房間,據說死後這兩百多年長髮又長了二十公尺有餘。一聽就知道此中有隱情。於是就像《烏盆記》死者訴冤,馬奎斯寫下本書解釋來歷:狂犬病流行時,十二歲少女遭病犬一咬,被當成惡魔附身,和三十六歲的驅魔神父秘密相戀。淒美是夠了,但我個人覺得這段戀情寫得沒顏落色、有氣無力;遠不如他寫上一代來得如狼似虎,生猛活跳。
《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葉淑吟著,皇冠出版
少女的母親侯爵夫人是個色魔,婚後在家裡不穿衣服到處走,見到男人就拖上床一逞淫慾。但因為暴食暴肥,像淹死三天浮腫的屍體,所以從花錢買男人,淪落到奴僕紛紛逃家遠離她的魔掌。一次夫人見到帥哥,不惜重金把他買回家,當晚夫人不鎖門脫光躺好,苦等兩個禮拜他都不來。等她死心鎖門,洗洗睡了,他才破窗而入撕爛她的衣服。這段寫得簡直萌翻,戀愛又不是打卡上班,就算規定他遲到扣錢,也是不會來。不等了,他才不要命地衝進來。
少女的父親二十歲時,和隔壁瘋人院一個瘋女人相戀,女人總是把情書摺成紙鴿子傳遞,他也為了寫情書才學會讀書寫字。但小伙子身為侯爵繼承人,所以被侯爵硬生生拆散,逼著娶了個門當戶對的老婆,乖乖繼承爵位。
老婆婚後發現自己一直保持處女,產生疑問,終於下定決心要侵犯老公,結果老婆應聲被雷劈死。家中果園樹上蓋滿了一層紙鴿子,老公把摺紙打開來看,上面寫著「那道閃電就是我」。
看到這段,深吸一口氣,瘋女人戀愛的瘋狂嗆勁從讀者鼻孔直衝腦門,值回票價。看馬奎斯是為了什麼(拍桌),就是要看這種怪力亂神鬼話連篇,啊不然要幹嘛,這才好看啊。可惜瘋女宅男的興風作浪烈火焚城到此為止,接下來他們生命的光熱頓時給酒精燈罩撲熄,或是燭燄在夜半的過堂風中半明半滅。侯爵喪妻以後,隔壁瘋女人就夜夜摸黑進來幫他打掃家裡。話說本書1994年出版,那一年,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裡的王菲也闖空門去暗戀對象梁朝偉家掃地,次年王家衛《墮落天使》的李嘉欣又固定去打掃黎明的家,都在說這些女人說不出口的暗戀。翻天覆地傾國傾城的戀愛怒濤,竟然只能發洩在擰抹布上。《紅樓夢》薛寶釵評論賈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侯爵就是個有氣的死人。行屍走肉,一輩子花在果園吊床上睡覺,膽小如鼠,唯命是從。像美片、日劇手刀狂奔去找瘋女人團圓的振奮結局,在馬奎斯的哥倫比亞,或台灣等集體主義社會,實在無從發生。
無愛本身就構成龐大的暴力
侯爵吊床午睡,又被一個到府送貨的撈妹撿屍硬上,終於在五十二歲喪失處男貞操,結婚生女,撈妹就是侯爵夫人。因為沒有愛,所以侯爵夫人以為既然女兒得了狂犬病,那麼女兒活著也是丟臉而已,不如趁早死一死,好讓夫人向公眾表演一個哀痛守喪的模範母親。結果夫妻就把女兒丟進修道院受驅魔儀式折磨。
無論小說寫少女長髮宛如愛情洶湧,或是神父狂戀少女,都無法獨自成立,而是強烈回應上一代悲劇。少女出生時,黑奴女管家開心讚美:「她將是個聖女!」侯爵卻說:「她會是妓女。如果上帝賜給她生命和健康的話。」表示你若活著還有一口氣,根本做不了聖女。聖女是行屍走肉在做的,而正常人生活就是在教會眼中過得像妓女。表面上,夫人癡肥淫蕩人盡可夫,女兒玉潔冰清神聖無垢;但骨子裡,驅使夫人不斷投身奴隸懷抱,那股覺醒的情慾烈火,就是女兒的長髮波濤。兩者都來自長久的飢渴。夫人忍耐著無愛婚姻的暴力,女兒忍耐著無愛父母的暴力。這裡說的暴力不是打罵,無愛本身就構成龐大的暴力。暴力的核心,就是侯爵無法再愛人。被權威輾碎失去自我的人,個個都無法去愛。結尾侯爵夫人捲款逃家多年後,侯爵去拜訪,從夫人口中終於得知自己幹了什麼事。他默默消失,在荒野自殺,呼應了本書開頭,修院發現的空棺。
《百年孤寂》,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葉淑吟著,皇冠出版
每次聽人家炫耀說女兒是他前世情人,我都合理懷疑「那他今世的情人怎麼了」。是否被這位爸爸塞在冰箱置之不理,等她來世當了女兒才要認真對待她。搞錯對情人跟女兒都是造孽,沒有哪一個比較好過。
百年孤寂》裡,家族六代所有男人,只有邦迪亞、約塞、亞卡底奧、倭良諾這四個名字可選。老祖母易家蘭歸納幾代人,說,叫邦迪亞的,都做事費思考,畏首畏尾卻很聰明;叫亞卡底奧、倭良諾的,都很衝動進取、有冒險精神。他們的命運是重複的。
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也是,神父和少女只是上一代的影子。撐起全書的核心人物,不是少女,其實是侯爵。瘋女人鑽籬笆缺口闖進侯爵家打掃,帥哥從窗戶闖進侯爵夫人床上求歡,神父鑽地道進修道院牢房跟少女上床。少女和神父的禁忌之戀,是補充修正上一代侯爵夫妻對愛情的怯懦徬徨,是至尊寶說「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的機會。同一課題被當、重修,還是無可救藥地被當,只能一代又一代找出路。
葡萄不是葡萄,而是俗世之外的精神象徵
書中的曲筆,曲到無跡可尋。本書開頭,寫市集奴隸拍賣,總督買了一個完美的衣索比亞女奴,價錢是跟她等重的黃金。到了後半,看到市長又用跟體重等重的金幣買了一個完美女奴,當眾炫耀她的裸體,結果總督狀至崩潰,不想再看到這女奴。兩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作者隻字不提,給讀者去猜。但作者也沒明講前後的女奴是同一個,好像如果讀者以為馬奎斯在罵權貴白人自作孽,馬奎斯會搖手說:「沒有喔,我什麼都沒講,話是你講的喔。」像台灣新聞台評論節目的來賓爆料,很怕被告,鋼盔先戴好。
又有一次,少女身邊出現救星,是一位認同黑奴文化的老神父。可惜老神父出場沒幾頁就莫名橫死,浮屍水池。驚訝的讀者先記起老神父在修道院吃了點心,那麼是不是被修道院長在點心裡下毒暗殺呢。莫非神父就是一個造反的陳文成,居然替奴隸講話,統治階層先把他滅口再說。但是,作者寫神父死前又跟小販買了點心。所以到底是吃修道院點心吃死的,還是吃小販點心吃死的,或者死因根本不是毒死,讀者也感到撲朔迷離。而且作者還說,修道院長跟神父臨別時,兩人都沒想到會永別。這句證詞,像洗清了院長的嫌疑。那麼作者寫老神父離開修道院,到第二天發現陳屍,不厭其煩寫了兩頁半的行程,到底算什麼?作者面帶無辜領著你雲裡霧裡遠兜遠轉,實際是綿裡藏針控訴權力。
少女之死,寫神父的責任,也寫得隱晦,只是讓少女覆誦前人的詩句:「最後,我將把自己托給一個明知道終將失去和毀滅我的人。」少女和神父相遇之前,夢見了同一個夢:少女望著窗外雪景,邊吃葡萄,每吃一顆又長一顆,吃完她就會死。對讀者而言,下雪說明不是葡萄季節,所以葡萄不是葡萄,而是俗世之外的精神象徵。
奴隸說實話會挨打,所以撒謊就是服從
既然她每吃一顆又長一顆,怎樣吃也吃不完,所以少女應該不會死。但結尾神父也被教會關起來,少女被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這晚少女又夢見了雪景,這次她兩顆兩顆地吃。於是修女發現少女死在床上,頭髮越長越長。原來葡萄象徵愛情,無論驅魔怎麼把少女往死裡整,少女只要有愛就能活下去。但如果「摘葡萄」恐懼滋長的速度,超過「生葡萄」信心再生的速度,無法再相信愛情,那麼少女就會喪失生存意志。少女死於絕望,那麼終究是被侯爵和神父的遺棄所殺死。
小說中屢次描述少女對白人撒謊,但是在黑奴之間就不說謊。讀者知道這是奴隸階層的特徵,奴隸深知統治者無法忍受事實,奴隸有義務講主子想聽的任何話,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說實話會挨打,所以撒謊就是服從。殖民你,就是把你的舌頭拔掉。
原來少女雖是白人貴族,但從小被冷漠父母丟給黑奴養大,所以她講黑奴語言,給自己取黑奴姓氏,唱黑奴的歌,跳黑奴的舞,戴著巫毒項鍊,習慣在廚房動手殺羊斬首,愛把羊眼珠和睪丸加上香辣調味煮來吃。結果白人社會把她的黑奴行為當成惡魔附身,說少女得狂犬病,只是個幌子。其實少女根本沒病,但因為服從慣了,無論怎樣折磨,她都不敢說自己沒病,還得負責裝病。
體制迫害愛情,並不是兩百多年前的問題而已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L.M. Palomares,皇冠出版社提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無論是修道院公雞太吵、豬開口講人話、山羊生三胞胎;還是修道院整修工程扶手倒塌、工人一死七傷,修道院長都歸罪於少女,當成惡魔附身的鐵證,各種驅魔把她凌虐至死。書中醫生出場,早已說了:「這些書根本沒什麼用處,我的時間都花在治療其他醫生開的藥物引起的疾病。」點出全書借黑奴文化來攻擊假道學性禁忌,把正常當成病態,病態當成正常。拉丁美洲原本沒病,是殖民和震撼資本主義的藥方引起大病。戀愛根本沒病,是文明把人醫死。侯爵孝順聽從父命結婚,居然毀了自己連同妻女一生。而侯爵夫人跟帥哥外遇,其實是一個原本不相信愛的女人,終於覺醒別人的存在,開始跟人產生連結。小說主題是價值的翻轉。
今年板橋有對國一情侶,跳樓自殺雙亡,原因是班導慫恿全班批鬥他們是闖禍的狗男女。這位老師你好,馬奎斯寫侯爵就是在說你。原先侯爵也是受害者,但若沒能發現自己受害,轉型正義缺席,那麼受害者終究成了新的加害者。哥倫比亞貴族和奴隸的腐敗社會,要改革走向平等自由的社會,需要馬奎斯的批判去實現。
為什麼馬奎斯寫死掉的少女頭髮今天還在繼續長?我想這是說,體制迫害愛情,並不是兩百多年前的問題而已。在台灣,從1950年的十三號水門少女受騙殉情命案,到林奕含自殺,這一百年,也還有無數暴力的死亡,在等待著今日歡笑初識的少年少女。頭髮繼續長,是因為也長在活人的頭上。我們以頭髮和死去的人相連。死者若得到正義,生者才有機會獲准活下去。在這之前,即使今天剛出生的嬰兒,也註定了長成少女時,將循著自己像長髮一樣激烈的愛情,跳著舞不知情走向前人的墓穴。
不是愛情殺了她,是權力殺了她。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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