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達文西之謎〉全文朗讀
今年是達文西逝世500週年,世界各地都有紀念活動。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號稱文藝復興巔峰時期的「三傑」,生前即享有盛名,那種際遇今日的藝術家大概做夢都難以想像。三傑中達文西最年長,比米開朗基羅大了23歲,以前輩自居都不為過,成為後輩的楷模或挑戰的對象,是榮譽也是義務。
1505年,米開朗基羅30歲,便獲得了與前輩對決的機會:在翡冷翠政府大議事廳(53米長,22米寬)一面牆上畫巨幅壁畫──對面的牆壁兩年前已經委託達文西。主題都是翡冷翠歷史上的勝仗。結果兩人都沒有完成作品,只有少許草圖傳世。
達文西認為表情反映的是人的精神或知性生活
對於藝術,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有根本的歧見,早已公開,毋待對決。例如達文西認為表情反映的是人的精神或知性生活,米開朗基羅則認為表情不妨反映當下的心態,他的《大衛》怒目而視,幾乎扭曲了面孔,完全不符歷來對於英雄的刻畫。一則軼事更生動的報導了米開朗基羅對於前輩的「評價」:
一群紳士正在討論但丁作品中的一個段落,達文西剛好在附近,於是他們招呼達文西參加討論。巧的是,米開朗基羅也在這時路過,一位紳士叫住了他。於是達文西說:「米開朗基羅會為大家解說。」但是米開朗基羅以為達文西在嘲笑自己,憤怒回嗆:「你來解說吧;你這個魯蛇──設計了一匹馬,目的是做銅像,怕做不成,只好放棄。太丟臉了。」說完便轉身離開。達文西漲紅著臉,呆立在那裡。
其實這不是米開朗基羅一人的「私見」,而是輿論:達文西完成的作品並不多。米開朗基羅提到的那匹馬,是米蘭統治者委託達文西的:為第一位米蘭大公塑造一尊騎馬銅像。達文西花了7年(1489)才取得委任。4年後,先完成泥塑的戰馬,高達7米,觀者前所未見、嘖嘖稱奇。然後是澆銅鑄造的工作,達文西花了許多精力克服諸多技術難題,卻一直沒有動手。最後(1499),入侵義大利的法國軍隊把泥塑巨馬毀了。當年便有人懷疑達文西根本無力承擔那一重任。1504年,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在翡冷翠公開展示,令觀眾驚嘆的便是巨大──高5.2米。同時浮上觀眾心頭的,大概就是達文西的巨馬。相形之下,誰才是大師?
「虎頭蛇尾」幾乎可說是達文西一生的行事風格
事實上,達文西是謎一般的大師。他一生完成的作品並不多,大量的筆記也從未整理出版。根據達文西的第一篇傳記(1550),他過世前哀嘆自己「沒有善用藝術天份,對神、對人都是不敬。」「虎頭蛇尾」幾乎可說是達文西一生的行事風格。他年輕時便展現天分,父親送他到一位知名藝術家的作坊當學徒,可是出師卻很晚。據學者考證,他25歲那年才以獨立藝術家的身分接到第一張繪畫訂單;收了訂金,卻沒有完成。而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完成《聖殤》那年,還不滿25歲。到了30歲,達文西完成的畫作寥寥可數;拉斐爾在同一年紀已完成了80幅以上。可是在達文西《最後的晚餐》問世之前,拉斐爾的父親已經尊他為「天人」了。
1495-96年,達文西四十好幾了,受委託繪製《最後的晚餐》,一位年輕的目擊者告訴我們,他善變、反覆無常,沒有辦法持續不懈地專心工作。至於《蒙娜麗莎的微笑》,達文西斷斷續續花了16年、死而後已──我們甚至不確定在他心中是否算「完成」的作品。
1510-11年,達文西與帕維亞大學人體解剖學教授合作,想完成一本專書。可惜教授感染黑死病往生,達文西無法獨力將已完成的大量圖畫組織成書,便放棄了。他在筆記中記下了心情:起頭不易,結束更難。學者判斷,一開始要不是有教授籌劃,憑達文西一個人大概連起頭都難。與米開朗基羅對比,更容易看出達文西的毛病。根據米開朗基羅的弟子在他晚年為他寫的傳記,
米開朗基羅從小就很勤勞。他天賦過人,仍然努力學習。他打定主意,不從其他人的成就下手,而直接觀察自然。他什麼動物都解剖,並解剖過許多人體,許多職業人體解剖學家懂得的,都沒他多。我說的是,繪畫、雕刻所需要的解剖學知識,而不是解剖學家觀察的其他細節。正因為他的作品是藝術與學問的結晶,任何畫家都學不來。
米開朗基羅專注於「繪畫、雕刻所需要的解剖學知識」,達文西則不免受到引誘,鑽研「解剖學家觀察的其他細節」,最後難以收拾。
精神醫學家推測,達文西可能罹患過動症
達文西的這一傾向,促成他虎頭蛇尾的行事風格,他同時代的人都注意到了,難以理解也難以原諒。後人則認為,缺乏敬業精神是常見的「藝術家氣質」,不足為奇。一直到廿世紀初,才有學者認真地推敲這一達文西之謎,那就是佛洛伊德。
佛洛伊德應用自己的心理分析,將達文西的身世與他小時候的一場夢整合起來,解析那一夢境的意義。原來達文西是私生子,父親在他出生那一年結婚,自組家庭,將他交給祖父母撫養。母親在他斷奶那一年結婚,也離開了他。佛洛伊德的結論是:
達文西從小就被母親拋棄的創傷,是塑造達文西一生最重要的力量。
後果之一是:達文西一生從未與女性有過瓜葛。
達文西把熱情轉化成研究。他被視為義大利的浮士德,因為他的研究興趣難以饜足、不屈不撓。然而這一轉換,像能量轉換一樣,必然有損失。愛上一件東西,偏要先去研究這件東西,就得先壓抑愛的衝動。這是有害的。等到這人終於弄明白了他的所愛或所恨,他並沒有適當的愛或恨過;他仍然在愛恨之外。因此達文西的一生才那麼欠缺愛。熱情激動靈魂、吞噬理性,在其他偉人甚至凡人的一生中都是最精彩的一頁,達文西似乎從未領略那種滋味。
對達文西之謎感到好奇,又難以消化這番高論的人,最近有一則好消息:倫敦的精神醫學家卡塔尼(Marco Catani)別出心裁,推測達文西罹患了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ADHD通常在童年就會展現症狀,達文西從小就很聰明,但是也很容易分心。因此他成年後的行事風格,只是延續同一類症狀罷了。
把達文西當作ADHD的病例,至少有一個好處:提醒我們ADHD未必是負面標籤。在快速變遷的世界裡,ADHD令人迅速注意到不同的事物,可能更有利於形成創意,也說不定。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