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道通天地有形外〉全文朗讀
1883年3月14日下午,馬克思在倫敦去世;17日星期六下葬,長眠於妻子身畔。共有9人參加葬禮,除了恩格斯、家人、共產主義同志,另有兩位科學家,一位是著名的有機化學家,馬克思的同胞;他在曼徹斯特教書,先結識恩格斯,再成為馬克思的好友,三人有共同的政治信仰。另一位則是倫敦大學動物學教授蘭卡斯特(Ray Lankester, 1847-1929),他身高超過一米八,那一天不僅身材鶴立雞群,其他方面也格格不入──論出身,他便不會是社會主義者。
蘭卡斯特的父母都是科學家,往來的是英倫科學界菁英。他劍橋、牛津都念過,還到歐洲大陸遊學,比起前一代人,他受過的科學訓練最紮實。達爾文賞識他,赫胥黎視他為接班人。他的研究為達爾文的演化論提供了堅實的證據。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著名悼詞
──達爾文發現了生物界的演化律,馬克思也發現了人類歷史的演化律──
最有資格發表異議的就是他了。
因為蘭卡斯特不相信進步史觀,而恩格斯對於演化的理解是:演化即進步、進化。根據蘭卡斯特的分析,生物演化的途徑有三,一退化,二平衡(即維持現狀),三複雜化,全視物種為了生存/生殖必須克服的困難而定。有時生物簡化體制與結構,更有利於生生不息,例如寄生物。而生物體制變得複雜,也出於當下的需求,而不是為了達成事先規劃的目的。可是在19世紀的英國,有意改革社會的志士對於生物演化論早就心有所屬,就是18世紀末問世的拉馬克的理論。根據拉馬克,生物有向上提升的內在驅力,自然而然,因此低等生物會「進化」成高等生物。推而廣之,人間秩序也不是命定的,「公侯將相寧有種乎?」受壓迫的群眾不必認命。可見恩格斯的論點根本是老梗,了無新意,更糟的是穿鑿附會。一直到廿世紀上半葉,蘇聯仍然鼓吹以拉馬克機制為基礎的「進化論」,造成學術、農業的災難。此是後話。
還是有人成功地結合了種族退化與社會主義理想
事實上,達爾文的演化論才是徹頭徹尾的唯物論,不依賴「生命驅力」之類的玄學概念。達爾文反而令有識之士開始憂慮種族退化的可能,結果激起了以「優生」為核心的研究、社會動員、以及立法。到了廿世紀初,歐美許多國家都通過了優生法案,例如強制精神病患絕育。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的作為,更將eugenics(中譯:優生)變成了髒字眼。
不過,在這個思潮中,還是有人成功地結合了種族退化與社會主義理想,敲響警鐘,發聾振聵,例如剛出道的小說家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
話說1895年5月底,威爾斯的《時間機器》連載完畢出版。他送了一本給赫胥黎,並附上短簡說明:
這書的主題是:安全帶來退化,是我花了時間研讀生物學的成果。⋯我曾是你的學生⋯
原來在小說裡,「時間旅行者」乘坐時間機器到了八十萬年之後的世界,發現人已經演化成兩個族類,艾洛依(the Eloi)與末辣克(the Morlocks),分別代表資本家與勞工。他們由於經濟分工,分開生活、各自婚配,因而分別演化。所謂安全導致退化,艾洛依(資本家的化身)大概是最教人難忘的例子:他們過著舒適的生活,美麗、優雅、纖弱,無所用心。他們享受末辣克的照料,也成為末辣克的食物,卻不知悲哀為何物。幾經波折,時間旅行者覺悟:生活中的變化、危險、困難,能淬煉多元智慧;不變、不需要變的生活方式不需要智慧。順著這個邏輯,人類一旦建立舒適、安逸的社會,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就無異走上自殺之路。
這與赫胥黎、蘭卡斯特的看法若合符節。威爾斯上過兩人的課,與蘭卡斯特結成好友。即便如此,他們兩人對威爾斯創造的情節也會嘖嘖稱奇吧。不過,赫胥黎一個月之後就過世了,我們甚至不知道他讀了小說沒有。
如果行動無法改變終局,我們的存在有何意義?
要是赫胥黎讀過,說不定他更感興趣的是時間旅行者的第二個冒險。因為《時間機器》並不只是對於社會現狀的社會主義評論,它還有一個主題──世界末日。話說時間旅行者逃脫末辣克的圍攻,到了三千萬年之後的世界,發現自己站在荒涼的海灘上,太陽黯淡,大部分生物已滅絕,哪裡知道卻發生了日蝕。
黑暗迅速降臨,冷風再度刮起,飛舞在空中的雪花越來越多。海邊細浪低吟。除了這些無生命的聲音,世界一片寂靜。寂靜?那種沉滯,難以描述。在我們的生活裡,人聲、羊咩、鳥叫、蟲鳴交織成的背景,全沒了。天空越來越黯黑,眼前盤旋飄舞的雪花更密,空氣益加凜冽刺骨。最後,遠處的白色山頭一個又一個被黑暗迅速吞噬。微風變強,嗚咽起來。我看見日蝕的中央黑色食影朝我掃來。有那麼一刻,天上只有蒼白的星星,此外濛昧不清。天空一片漆黑。
這一末日景象是以熱力學(thermodynamics)推論出來的,赫胥黎知之甚詳,他在1888年便寫道:
把演化當成朝向完美的恆定趨勢,是錯的。生物會不斷為了適應新環境而變化,這是必然的。但是,生物演變的趨勢,取決於環境變化的性質。生物可能因而退化,或是因而進步。物理學者告訴我們,地球過去是一團熔岩,正逐漸冷卻,太陽也一樣。要是這是真的,那麼遲早有一日,演化就是適應永恆的冬天,所有的生物都會死亡,只剩下低等、簡單的生物,如矽藻與原球藻。地球過去太熱,只有最低等的生物生存得了;未來因為太冷,其他的生物生存不了。因此地表的生命史趨勢,像砲彈的軌跡一般,是一條拋物線,一半升、一半降。
熱力學提醒我們,宇宙的運行的確可以類比為時鐘,只是要記住:時鐘不是永動機。問題在:人類研幾窮理,終於發現宇宙運行、生物演化、甚至改造社會之理,不愧為萬物之靈,然後呢?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果真如此,艾洛依與末辣克的寓言也沒有著落了。如果我們的行動無法改變終局,我們的存在有何意義?那才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存在之輕吧。
未來不可知,奮鬥且向前。
這是桂冠詩人但尼生的詩句,兩年前赫胥黎用以自勉勉人。好一位清教徒。不過,在步入死蔭幽谷之際,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陶淵明〈形影神詩.神釋〉 )
是不是更灑脫呢?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