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9 06:00 臺北時間

【性別S01E05】為什麼「生物教科書」讀起來總像「霸道總裁愛上我」? 談科學傳播中的性別偏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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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騎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不稀奇,但這浪漫公式卻鐵錚錚寫在生物教科書裡?人類是如何「自然化」性別刻版印象,從動物的精卵相遇,植物的雌雄蕊互動,甚至連大腸桿菌也不放過,究竟科學傳播世界裡沒說的祕密是什麼?(Pixabay)
騎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不稀奇,但這浪漫公式卻鐵錚錚寫在生物教科書裡?人類是如何「自然化」性別刻版印象,從動物的精卵相遇,植物的雌雄蕊互動,甚至連大腸桿菌也不放過,究竟科學傳播世界裡沒說的祕密是什麼?(Pixabay)
精子總是被描繪為強壯的,而卵子被寫作是柔弱的。然而若是我們完全脫去對男性和女性的刻板印象,僅僅考量精子和卵子的各種面向,包括它們的相對大小,難道真實的故事不應該更像是壯碩的卵子與小巧可愛的精子相遇的故事嗎?

【性別S01E05】為什麼「生物教科書」讀起來總像「霸道總裁愛上我」? 談科學傳播中的性別偏誤 

哈囉大家好我是政治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康庭瑜,歡迎收聽性別好好玩,和大家一起探索性別的故事和議題。
演講時問聽眾,中學時的生物教育是怎麼描繪精子和卵子相遇的。
「很多的精子一起衝向卵子。」「最快最強的精子贏得芳心。」最多的敘述總是聚焦在精子。
「喔。那卵子呢?」
「成熟的卵子在輸卵管等待。」也會有聽眾可以答上關於卵子的問題。
每回提問得到的答案都很一致的樣子。不過,這真的是卵子與精子相遇的真相嗎?

霸道總裁愛上我:當卵子遇上精子

精子和卵子究竟是怎麼相遇的呢?我的聽眾的理解其實很符合他們成長時代的生物教科書內容。
一個經典的女性主義科學與社會研究去分析了最初描繪精卵相遇的科學教育作品,發現這些作品把它描繪為一種傳統的異性戀戀愛腳本:男強女弱、男主動追求女被動等待拯救、求偶是男性間成就和強度的競爭。
比方這些作品寫到:卵子是被動等待的,教科書提到卵子離開卵巢後只能存活一陣子,因此在短時間內「若得不到精子的解救就會死亡」。一本美國的科學雜誌因此把卵子比喻成睡美人,說它是「一位沉睡的新娘等待王子的神奇之吻,讓她的靈魂得以甦醒。」描繪卵子為某種出身高貴的公主的這種說法並不少見。常常有科學教育的作品,在描述卵子外觀時,說它戴了皇冠,或是披了皇袍。
相對的,精子就被寫作是是尾巴「強健」、藉由鞭毛運動「英勇的前行」。教科書描繪精子時寫道:它是「有任務在身」、「穿越女性的生殖管道長征」。精子被描繪為是開始一個冒險旅程,體弱者在中途身亡,只有那些最強大最陽剛的能成功穿刺,解救卵子殿下。
這些描繪似乎呼應了異性戀浪漫小說的一個典型公式,從《白雪公主》到《來自星星的你》,從古至今橫跨東西的一種浪漫愛情腳本:一個出身高貴的女性無助的陷入危難,這時眾多英勇的男性挺身相救,但只有最強大的那位及時趕到她身邊,透過碰觸她(給她真愛之吻),才能解救了她。實在是不禁想問,這究竟是在寫生物教科書,還是在寫霸道總裁愛上我?
接受這些生物教育知識的讀者可能會想,既然精子和卵子最初的相遇是這樣,我所讀過的從古到今從西方到東方的浪漫愛故事也是這樣,這大概表示這是我們作為人類最自然、最理所當然、最正常的愛情與性開始的方式了吧。
然而,霸道總裁小說之所以和生物教科書敘事相像,很可能不是因為這是男生和女生互動的最符合自然方式,而是因為這是社會對於男性與女性互動有一套刻板想像,因此無論是我們創作故事和戲劇,或是我們寫作生物教科書,都無可避免的帶入了這些想像。
事實上,卵子在離開卵巢後一定時間內沒有被精子解救就會凋亡,這種寫作強調了卵子的脆弱和精子的拯救者角色,就完全忽略了精子在離開男性身體後一定時間後若沒有與卵子相遇,一樣也只能活一下子而已。與其說卵子等待精子拯救,怎麼就不是精子被卵子拯救的故事呢?
精子主動而卵子被動的想像,著眼於精子的能動性,完全忽略了卵子的能動。事實上,精卵要相遇,卵子並非完全不動的,精子由精囊移動至輸卵管,卵子一樣也由卵巢移動至輸卵管。然而這個相遇的故事卻一點也未曾是關於卵子踏著堅定的腳步往輸卵管移動,而從來就只是精子英勇前行。
精子總是被描繪為強壯的,而卵子被寫作是柔弱的。然而若是我們完全脫去對男性和女性的刻板印象,僅僅考量精子和卵子的各種面向,包括它們的相對大小,難道真實的故事不應該更像是壯碩的卵子與小巧可愛的精子相遇的故事嗎?
儘管這些已知的科學事實當中,有許多證據挑戰了性別刻板印象(比如:卵子較精子更大、卵子的前行移動),然而,在科學教育者對大眾傳播這些科學事實的時候,作者常常會只挑選符合異性戀浪漫愛傳統劇本的科學資訊來寫作劇情,使得科學傳播的素材重新蓋上一層性別刻板印象的面紗。

「端莊」的雌蕊:缺席的女性慾望

另一個遭到高度質疑的科學傳播案例是關於雄蕊與雌蕊。
就像人類精子與卵子所演出的浪漫劇情片一樣,科學寫作在描繪植物繁衍時,也常常加入大量擬人式的形容詞,來詮釋植物的「內心戲」。而這些寫作,一樣也將人類的性別刻板腳本強迫冠用到植物的繁衍上。被指名為妻子的,總是被描繪為陰柔順從、情慾內斂的,被指名為丈夫的,總是勇武支配、性慾盎然。
一位十八世紀的植物學家便寫到:植物的雌性器官十分「端莊」,因為雄蕊的「性高潮」常常外顯,而雌蕊就很少呈現出「性愉悅」。他接著寫「這種要求女性端莊的自然法則,似乎在所有的有機體中都是共通的。」
雄蕊在繁衍時張揚著大大展現,而雌蕊在繁衍時作態著不聲張愉悅,看似寫作的是植物學,但它的敘事結構怎麼又那麼像主流的異性戀情色影片。
事實上,這裡所寫下的所謂「愉悅」、「高潮」、「要求端莊」,都是描繪主觀內心情緒的字眼,它們自始都不是純然中性的對植物世界的觀察與描繪。而更像是隱隱約約把社會中對女性慾望的想像和規範,挪用來詮釋植物的繁衍。
這種將性或生殖的過程理解為主要關於男性的性興奮,忽略或壓抑女性的性愉悅的想法,不只在18世紀的科學寫作中流行。一直到21世紀,美國的研究者分析中學教科書中的人類性與生殖的章節,仍然發現,絕大多數的教科書提到性行為過程時,主要在描繪男性的性興奮,花費篇幅詳細描繪性行為過程中陰莖與性興奮的關聯,只有一本教科書也同時提到女性的性興奮。

必須異性戀:生物世界的分類命名

事實上,大約從十八世紀以來,科學家一直都是用人類的婚姻和配對的概念來理解生物世界的繁衍,無論是動物或是植物。而當科學寫作用婚姻配對的概念,來擬人的描繪自然世界的時候,總是採取一個異性戀的架構。儘管很多時候,在寫作的同時,科學家已經明知,無論是人類社會或更廣的自然世界,異性的配對都從來不是唯一存在的科學事實。
一個常常被討論的案例是大腸桿菌。
細菌一直以來被認為是無性/別的。然而,當科學家們發現,它傳遞基因的方式是由一個帶有F質體(F-plasmid)的細胞伸出它的菌毛,接到不帶有F質體的細胞上,以傳遞遺傳物質。這個菌毛接合的過程,被以人類性生活的語言與情境來描繪和理解,此時科學家便開始稱前者為「雄性細菌」,後者為「雌性細菌」。
在這個性腳本之中,主動者被命名和描繪為男性,被動者被命名和描繪為女性,儘管當時科學已知在嚴格意義上細菌仍是無性生殖的。但這個雄性和雌性的命名和寫作方式,一直過了數十年才慢慢被多數教科書反省。
同時,其實若依此標準來定義雄雌,其實大腸桿菌的「性別」就是高度變動的了:當一個細胞接收到F質體,這個細胞便從不帶F質體者(雌性)變成帶有質體者(雄性)了。
當我們的社會認為男性陽剛主動、女性陰柔被動,便常常將自然世界的存有都分類命名為陽剛者和陰柔者兩種。儘管我們已知的事實早就指出,它們(這些自然世界的存有)其實會在我們發明出來的陽剛概念和陰柔概念間彈性移動(比如「忽男忽女」的大腸桿菌)。
那些所謂「世界萬物都可固定二分為陽剛的存有與陰柔的存有」的概念,也許只是我們人類自作多情的想像。

被遺漏的多元:誰能被選入生物教科書裡

人類社會透過命名,來確保自然世界可以被理解為異性戀的。除此之外,有時我們也會發現,「非異性戀」的生物現象(或是更精確地說,長得不太像人類異性戀單偶家庭的生物現象),會被科學教育的素材系統性的排除或遺漏。
一個瑞典的研究就發現,在瑞典電視上關於自然的影片中,絕大多數播出的動物性行為多是一雌一雄之間的。儘管生物世界的性是十分多樣的,異性之間的性只是其中一種而已。
而瑞典中學的生物教科書中,總是傾向挑選單偶異性交配(一夫一妻)的生物來解釋繁衍策略,比方說單偶的鳥類。然而事實上,寫作教科書的科學家們明知,生物世界繁衍策略極為多樣。許多動物的繁衍並不一定涉及與異性的性。例如有些蜥蜴是完全由雌性組成,雌性蜥蜴找尋雌性伴侶來開始卵的發育過程。也有些生物比方說蚜蟲,牠們會有數代的孤雌生殖,才偶有一代與雄性的交配。
儘管生物世界繁衍的樣態如此多元,在眾多的科學教育文本中,這些的樣態常常被系統性的排除或遺漏。即使在少數提及這些樣態的作品中,許多科學寫作仍然稱這些與單偶異性戀家庭不相像的繁衍策略為「另類」策略。
然而,究竟是從誰的觀點來定義什麼是另類呢?

偏見的「自然化」

在科學寫作中,人類命名並描繪我們對於生物世界的新發現,這個過程從來不是全然「理性」、「客觀」的。在各種差異的面向上,為什麼要選擇某個特定的面向作為命名的依據,而不是其他的面向?人們將生物繁衍的科學事實寫成結構完整的敘事,寫作的過程中挑選了一些事實,也跳過了一些事實,而為什麼是這些面向被挑選,那些面向被遺漏呢?
這些過程常常反映了人類對於自身社會的刻板印象。我們先挪用人類對自身社會的理解來命名和描繪生物世界,遺漏掉那些違反人類社會常規的發現,然後再次驚嘆,生物世界怎麼那麼像人類世界阿!
這個過程被稱為「自然化」(naturalization)。我們把某種社會中的權力關係描繪為是自然天生如此,因此認為它是萬物唯一正常的可能,認為人們應依循此法則,不應尋求反抗自然。
看似是自然,實則是社會。
參考資料
  • Ah-King, M. (2009) Queer nature, towards a non-normative perspective on biological diversity. In: J. Bromseth, L. Folkmarson Käll and K. Mattsson (eds.) Body Claims. Crossroads of Knowledge. Department of Gender Research, Uppsala University.
  • Martin, E. (1991) The egg and the sperm: how science has constructed a romance based on stereotypical male-female roles. Signs, 16(3): 485-501.
  • Schiebinger, L. 2016[1999]. 《女性主義改變科學了嗎?》(Has Feminism Changed Science?) 柯昀青譯。台北:五南。
  • Snyder, V. & Broadway, F. (2004) Queering high school biology textbooks. Journal of Research in Science Teaching, 41: 6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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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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