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我訪問海德薇,當時她剛完成奇幻小說《我綁架了文昌哥》,正連載另一部奇幻作品《魔藥獵人》。為何熱衷讓想像飛躍的寫作?她回答,「因為不想用世故的眼光去看世界。」這一回,她寫巡山員故事《山神》,首度嘗試現實之作。
本是世俗的題材,海德薇卻因實際隨巡山員走過一遭而有感,「接觸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好市儈。唯有在山裡,才能與自然合一,天為被,地是床,什麼都沒有卻很豐足。」
台灣首部巡山員職人小說
《山神》是台灣首部以巡山員為主題的職人小說,敘述女主角「葉綠儀」巡山員父親因公殉職後,隨其腳步成為「森林護管人員」。當年父親忙於工作,家庭失和,葉綠儀也不諒解父親。踏上山林前,她想「台灣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面積,騎車環島只需要一週。我不禁懷疑,父親為什麼花上了一輩子的時間,都還無法收工回家?」
上山,本想追尋父親的身影。葉綠儀初因女性身分感受歧視,隨故事進展,歷經各式挫折與克難,從雲杉苗圃育種失敗到遇登山隊山難,再到面對山老鼠及森林大火,最終贏得所有同仁肯定。
葉綠儀上山的姿態,也由追逐成為立定,證明一己價值,道出「身為巡山員的我,看似什麼都沒有,實則擁有了一切。」《山神》翔實寫巡山員大大小小,甚至冒險犯難的境遇,也是不哀怨不傷感的女性成長故事。
小說最後,葉綠儀看待山的方式也有了不同,從征服到臣服,再到融入。因此,對巡山員來說,不止是因為山在那裡,而是山成為了他們的樣子。他們也在那裡。
入山田調帶給她經驗衝擊
從幻想題材到現實之作,為何有如此大的轉變?原來海德薇的弟弟森林系畢業後,曾任巡山員一年。她聽弟弟轉述,才知道巡山工作這麼有趣,「我弟是我最初的訪問對象,問他各式奇奇怪怪的問題,比較懂了,才敢問其他專業人士。」之後因林務局友人引介,她得以到南投水里工作站田調。海德薇分別在水里待了3天,到海拔1000公尺以上的分站考察一天;白天隨人員踏查訪問,晚上整理筆記。
接觸巡山員,帶給海德薇很多衝擊,她弟弟最先讓她感到不可思議,「我家住桃園,我弟一早要到南投面試,結果他前一天穿著西裝睡在南投的公園長椅上,隔天直接去面試。後來我問其他巡山員,他們都說這很正常,因為在山裡就是要隨地可睡。」海德薇笑說,相較之下,她像要睡獨立筒床墊的碗豆公主。
「這些人跟我在都市遇到的,完全不一樣。田調時遇雨,我問下雨了怎麼辦?他們說這不是雨啊,接著繼續往前走。也有老巡山員,在山上來去自如,獲優良護管員時,上台北到善導寺站附近的林務局接受表揚,卻在捷運站迷路。」
所以在山裡,遠離世俗,欲望降至最低,真的會變成不同的人。海德薇說,巡山員跟寫小說的人很像,「前方可能一無所有,最後可能一無所獲,只靠熱情支撐。」她問受訪者做巡山工作的動力是什麼,他們都回答「就是喜歡山。」「巡山跟寫小說一樣,都是築夢的過程。」海德薇說。
話雖如此,還是有許多現實條件待克服。巡山員巡山更似浪漫,實則職務包山包海,不但得管理森林租地,負責與當地居民交涉,發現有人侵占國有林地,更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處理。此外,還有步道維護、林政業務等工作,不時還會遇到上山救難,或搶救森林火災。巡視林班地,只是最基本的一環。
巡山,也不若登山閒情逸致。因為深山裡沒有路,巡山員白天要從森林裡找出比較好走的地形,然後開闢小徑通過;晚上則必須找近水源的地點紮營,隔天才有水喝。在山裡,一切得靠自己。女主角負責的第808林班,鄰近塔塔加,面積100公頃,地形涵蓋高山深谷與溪流;最低點海拔五百公尺,至高點3500公尺。如此大的範圍,都由巡山員負責,可見其工作份量之重。
至於小說以女巡山員為主角,海德薇表示,女性巡山員目前約占總體的十分之一,其實沒那麼少見。雖然體力可能比不上男性,一般人力氣大的能負重7、80公斤,女性成員則必須靠其他人分擔重量,但以巡山工作最困難的深山特遣來說,一趟要去4、5天,所以重要的是團隊合作,能否跟他人相互分工、體諒才是重點。
台灣巡山員除了所得與付出難成正比外,與家人聚少離多也是問題,「巡山員的另一伴得非常體諒,因為得駐守工作站,登記入山人員,他們都說『能回家是剛好撿到的』,很多人在父母病重時都無法回去。不過好消息是,巡山員薪水今年終於上調了。」海德薇彷彿自己調薪,興奮的說。
但巡山工作仍面臨嚴峻考驗,年齡斷層就是其一。「目前巡山員(技術士與約僱護管員),技術士平均年齡53歲,約僱護管員平均年齡36歲,然而這工作非常需要經驗傳承,課本的知識無法直接落實在山上,要自己走過才知道。」小說就寫到女主角因腳踩乾草堆而摔空,因為草本或藤類植物過多的地方,看似有地可踏,其實無法光憑肉眼得知底下是什麼,必須倚靠步法,小心踩踏確認。
山反而讓人們更緊密連結
正因山上險難不容分說,一旦遇上,都是危急時刻,小說便安排一位對女主角十分苛刻的角色「老劉」。海德薇說,「老劉不是壞人,只是用更嚴苛的眼光看女主角,懷疑這樣的新人會不會影響工作。」
至於小說男主角「楊向陽」則扮演正面角色,引導女主角成長。兩人的愛情不慍不火,或許也唯有在密林才得以如此滋長,因為在山上他倆首先是夥伴,才是戀人。愛情建立在信任之後。
「很奇妙,山裡空間距離遠,人與人之間反而更相近。有些巡山員還會固定去看山上獨居的老人,怕他們沒東西吃。在山裡,沒有人是孤獨的,會不自覺的與別人甚至自然連結。」
因此,《山神》是一部溫柔的小說,懷抱謙卑入山的人,接住了在塵世茫然的女主角。也因為在山上,女主角與父親重疊了,成為已逝父親與母親和解的橋梁。海德薇說,這也是她自己與母親的關係。
母親以前是老師,也是家族長媳,海德薇自小受權威式教育,不乏打罵,「以前總想我媽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直到開始寫作,才漸漸理解母親。寫完《山神》,海德薇說,「我們的童年都必然有缺憾,成長就是逐步讓缺憾癒合的過程,山加速了女主角的癒合。」
此時,海德薇的臉龐彷彿與女主角葉綠儀疊合。海德薇對我描述,巡山員遇到崩塌地,要靠自己的腳步「走出」一條路。寫作也一樣,直到自己成為讓他人走過的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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