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9 11:29 臺北時間

【週末推書】樓上有好人,有愛如潮水——沈信宏評《樓上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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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鏡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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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包含部分劇透)
愛如潮水進進退退,將你我溫柔包圍
你會以為這是一個陰暗的故事。畢竟卷首序言就寫了,即使逃離也無用,「你無法自我解脫」,努力全無用處。
「樓上的好人」是小說中的母親美麗帶上二樓的男人、恩客,獨自養育三子的女人經營髮廊怎麼可能生存,手指技巧不只用在頭皮與髮際,也用在無數男人的身體上。三個小孩在樓下不能上來。母親為這些好人編號,在金色筆記本上紀錄特點,專業的資料管理,第一次兼職就上手。員林男人們按號碼登場,個性鮮明,財力或精力雄厚,長槍快槍大水槍。278號是小黑警察,八卦多話,「透過小黑警察的嘴巴,員林更立體」,133號是刀疤會長,愛吹牛,「一張嘴就能聚海隆山,當然都瞎扯,但似乎又很真實」。不如說這些男人都是陳思宏,把員林虛構得真實無比,像《汪達與幻視》中被汪達以魔法變出來的西景鎮喜劇影集,劇中劇,角色演出角色,小說中活靈活現的男人都像是從真實生活中召喚來的,為了將主角推到中央,細數家事鄉事天下事,也紀錄了城鎮的興衰與掩蔽在時光裡的傷痕。
男人紀錄到399號,好人來來去去,孩子還小,怎麼把這些私密頻繁的交易看作日常?社會新聞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小六女生模仿母親賣淫,曾遭堂哥性侵,導師:家庭不幸造成」一切的荒謬與不幸都合情合理,新聞說的,母親賣淫,心靈山崩。我們預期會看到這些孩子的心靈像抹布被扭轉,再擰緊,一滴水不剩,行屍走肉,甚至就該像活屍一樣傳染不幸的病毒。
但沒有,這是一本愛如潮水進進退退,將你我溫柔包圍的小說。光是《新天堂樂園》是作為整部小說的引線,就知道這有多浪漫。記得電影其中的一個畫面,放映師為了讓無法買票進場的觀眾也能欣賞,將電影畫面轉至民宅,最後導致高溫引起大火,燒毀整座電影院與放映師的雙眼,但觀影的快樂與感動囤在那些觀眾心裡。一個家庭的悲劇與崩毀不是結局,總有鳳凰浴火重生。
小孩壞掉了,怎麼壞掉的?
精神分析師艾瑞克.伯恩(Eric Berne)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王子,卻被父母變成青蛙。」小孩壞掉了,怎麼壞掉的,陳思宏將過程寫給你看。
最不受疼愛的大姊長成自卑的高中國文老師,常用人絕對不會用來形容自己的詞形容自己——白痴、老處女、無奶。言語的傷害是從上一代開始的,從母親那裡學到所有的評判標準、價值觀和道德觀,「幹,我當初把妳丟掉就好,醜死人。生下來幹什麼。幹」。痛苦不能說,自卑成灰末也沒人知道,「說了,就是真的了。沒說,或許就不存在。」有錢人家才能真心話。窮人家不追問才是放過彼此,卻從沒有放過自己。
大姊雖然恨極母親,連她死了都掩不住笑,但後來簡直母親附身,愛罵人、碎嘴抱怨,貪吃炸雞與蛋糕,蒐集癖,目光追逐男人翹臀,就連破處時,都要謊稱自己是母親,才能放下羞恥,感受身體的浪潮。
母親多偏心,用盡一生數落大姊,無情剪裁童年,任她心靈破碎,逼她用一整部小說自我拼湊,冥想探索,搜集回憶廢物與橡果,逼近傷痛的核心。更不用說兩個弟弟——被溺愛的大弟無人挽回,小弟神童,卻因貌美而命途多舛,「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就這樣一張發光的臉,連男人都要入迷,蠅蟲在小說裡陸續雲聚襲來,到底是誰造成最大的傷害,陳思宏刻意不揭曉,跟著小弟時時處處自嗟自嘆,或許真該怪自己的不可方物。
母親在樓上接客,小孩怎麼可能不上樓,母親美麗,男人赤裸,二樓隨時裸露最真實的秘密,小孩偷看偷聽,感官大開,小說裡太多活色生香,軟硬濕黏,繽紛口感觸感,童年變成性慾大觀園,大姊透過母親的筆記本關鍵字,開啟煙火般燦爛的感官記憶。毛茸茸的手、狂妄落腮鬍、黏糊糊體液、高潮時華麗流星雨,口腔咀嚼雪松森林,性愛是泥鰍拍打和棒棒糖溶解。感官已被徹底撐開,從此人生有如落下頷,嘴巴閉不起來,隨時吸收,含納,隨時準備無聲叫喊。
(鏡文學提供)
不只母親,小鎮也會扭曲人的性格外貌,大家彼此認識,任意談論,話鋒隨時轉上身。小鎮一員不可與眾不同,「只要跟眾人有些許不同,無法歸類者,都是異類」,加入讀經團體,「神愛所有兄弟姊妹,大家都平等」。教書的用詞要政治正確,說錯話會被學生檢舉。所以大姊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是變態、「坩仔」、查某體,怎麼可以結婚。對弟弟愛男人從否認、自責、接受到正常化的過程,大姊的邊界向外擴張,從員林跳到柏林,從反同遊行走到彩虹旗下。
大姊的身體適合流浪,只要離開一個地方,就習慣性以嘔吐或鼻涕排出舊地。大腿尋麻疹神奇排列出世界地圖,連身體都暗示要她離開,瘋狂一下,掙脫束縛。最後她終於領悟,女性自覺,想要就拿,不再安全保守,問自己「妳怎麼還在這裡?」終於擺脫故鄉鐵枝路,飛向天際。
過去無法和解,就讓未來來
羅伯.狄保德(Robert de Board)在《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師》中比喻「我們處於父母狀態(Parent Ego State),行為就像父母一樣。⋯⋯可以把父母狀態想像成一個法官,他的職責是指控人,給他們定罪,接著當然就是懲罰他們。」要解除自我懲罰的困境,就要從愛自己開始。但小說裡大姊更想讓想消失在人世的小弟懂得自珍自愛,姊弟間有太多連結——睡同間房,一起吃泡麵、月見糖、看電影,被媽媽同時擺在左邊右邊,像《蘇菲亞的選擇》電影畫面那樣,被他人的抉擇決定命運。童年即使滿佈傷害,但約定仍牢牢記在彼此心裡,中間分別的時間彷彿只是木頭人的鬼回頭,斷裂的終究要接上,曾經握住的兩雙小手,還留著互相緊握的念想。
就說一件事,藍色龍蝦和橘色海馬,是小說中鮮豔的象徵,是小弟在西西里,和大姊曾經約定要一起去的地方,和長得像大姊的中國女人買的,小弟每次會放錢在家門外的橘色海馬裡任路過的神秘白袍女子自取,但後來都被大姊偷偷拿走,大姊不缺錢,缺的是愛。
即使對他們來說,家不在員林,也不在柏林,家,不一定指某個地方,他們都已經踏上回家的路途。
小說裡的人物,一開始看起來多麽惹人厭,媽媽荒淫、大姊魯蛇、小弟孤僻,家人互相殘害、言語撕扯,男人們自以為是,精蟲衝腦,但其實真的一個個都是好人。就像小說裡頻繁出現動物,與人交替現身——lotte牧羊犬不讓人落單,狐狸眼神無懼,靈敏難捉摸,貓咪、鵜鶘和猩猩。牠們各有寓意,人世紛擾,摒除雜緒慾念,每個人心底都豢養著一隻純真動物。因此小說結尾簡直就是另一部《新天堂樂園》,配樂感人,眼淚滾滾,兒時記憶精彩溫暖,好人大團圓,祝福別在襟上,鵬程各自萬里。
這是陳思宏的《夏日三部曲》壓軸之作,不禁讓人聯想到2021年播出的韓劇《那年,我們的夏天》,劇中被心力交瘁的母親長期漠視的金志雄,自認擁有比別人更不幸的童年。長大後母親說她快死了,他依然無法原諒,只說:「妳努力活久一點,我們都可以試著重新來過,我們不要再依附別人的人生,就試著像別人一樣,過平凡的生活吧。」過去無法和解,就讓未來來,多些碰撞,激盪新的可能。
《樓上的好人》也是,等待傷害的記憶與洶湧的欲望暫時平息,漂白水洗過,吸塵器集塵,吃過泡麵,之後會沒事的,沉溺的、髒污的將從水底浮起,掉毛的老處女也能張開翅膀,自由起飛。愛曾經退潮,曾讓人心碎,化作血漿與腫瘤,但走過千山萬水,在他們彼此心裡,像珍藏在電影膠卷裡的畫面,永遠是那麼美。
《樓上的好人》於鏡文學官網連載中,閱讀請點>>> https://bit.ly/3JS3tLl
《樓上的好人》正式上市>>>https://bit.ly/3LHtyOO(獨家親簽版)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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