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4 05:58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不與世人彈同調 陳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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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陳明章在北投市場巷弄內。拍攝照片時,他隨手一彈便是《戀戀風塵》配樂的即興演奏。
陳明章在北投市場巷弄內。拍攝照片時,他隨手一彈便是《戀戀風塵》配樂的即興演奏。
陳明章31歲時,所做的《戀戀風塵》電影配樂,便拿下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之後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專輯,以及後續的《現場作品1》《下午的一齣戲》讓他成了新台語歌領頭羊。事實上,20歲到30歲這段時間,他已經累積許多創作,但在國語政策下,這些熠熠發光的歌曲,只能壓在酒瓶底。
他的音樂總領先時代一步,看似胡亂彈奏的節拍,後來才被眾人發現是傳統戲曲的底蘊。陳明章就像布袋戲裡的「神醫琴魔」怪老子,無論是流行音樂還是傳統歌謠,在他撥弄琴弦的指尖下,都只是滷菜一碟。
採訪這天,為了讓陳明章放鬆聊,我們特地帶了支威士忌。在工作室等待時,助理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後說:「老師白天不喝酒喔。」聽到後心涼半截,趕緊把酒收起來。幾次跟訪,陳明章表演前總是話不多,只有彩排時,隨音樂搖擺表情才比較放鬆。這下沒有酒,怕陳明章說得又更少了。
陳明章(圖)曾戒酒8年,近年又開始能喝幾杯。不過他不喜歡和不熟識的人應酬,幾乎只與好友導演林正盛小酌。
然後陳明章來了,一坐下打完招呼,便開口向一旁助理說:「那個威士忌拿出來啊。」惹得大家同時笑起來,我們也再把威士忌拿上桌,「我會加水啦,因為(心臟)支架一支了,袂當飲純的,醫生講的。」陳明章邊把開水倒入酒邊說。
「來吧,開門見山。」陳明章喝了口酒後說。鏗鏘有力,像是刷下吉他表演曲的第一個和弦。

伊時代的彼條歌 時代音色

今年66歲的陳明章,還是招牌老樣子,戴著橢圓眼鏡,留著絡腮鬍,穿著寬大的麻質布衣和短褲。只是鬍子頭髮又白了一點,像是比較愛藝術的肯德基爺爺。他喝了點酒後,講話速度非常快。可能因為太快了,常常下一個詞句還來不及出現在他腦中,只得暫時用「嘿啦嘿啦」「你了解我的意思嘸?」「著嘸(對不對)」來填塞空白。真的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他就會起身拿月琴來示範,好像樂器才是他的翻譯。
事實上,音樂也真的在他生命中占了那麼重要的地位。1987年,他31歲,幫侯孝賢電影《戀戀風塵》做配樂,獲得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時,用一把600元的二手吉他,彈奏出了單純、質樸,哀愁的時代琴音。只是那時候誰都還不識得陳明章,或者說,還沒人想到原來時代也有音色。
今年是戀戀風塵獲得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35週年。《戀戀35》演唱會彩排時,許景淳(左)與陳明章(右)在舞台上擺出電影海報的模樣。
「我戀戀(《戀戀風塵》)得獎彼陣,幾乎一片倒,講我屁窒仔(小屁孩)狗屎運,這個拍子都黑白彈。1993年的《戲夢人生》得到法蘭德斯影展配樂獎,他們的嘴才惦去。」問他當時是怎麼面對這些音樂圈的質疑,陳明章只簡單地說了句:「袂啦,袂去跟他們講那些。彼當陣也沒法講,是直覺,猶未有我的理論。」
陳明章用音樂證明自己。1989年他應王明輝、陳主惠等人邀約,作品收錄至「黑名單工作室」發行專輯《抓狂歌》內,開了「新台語歌運動」的第一槍。專輯裡充滿生命力的吶喊與立場,每首歌的節拍都挑動著初解嚴後的聽眾心跳。之後他發行的《現場作品1》《下午的一齣戲》也都成了傳世的經典專輯。這時大家才開始認識到這個橫空出世的音樂奇才。
如果時代也有音階,那陳明章的童年應該是個明亮歡快的和弦。陳明章1956年出生在北投,當時飄散在北投路上的,是溫泉硫磺味、酒家菜香味,與專送摩托車上載著小姐的脂粉味;而穿梭在這些味道裡的,則是旅館裡的那卡西音樂,與市場邊的布袋戲、歌仔戲鑼鼓聲。

舖著你的溫泉路 曲中戲劇

陳明章就泡在這樣旖旎的北投裡長大。有時坐在溫泉路上,和朋友打賭摩托車上的小姐飛起來的裙子底是什麼顏色;有時被阿公騎鐵馬載著追布袋戲;有時則是坐在家裡銀樓店鋪,聽著媽媽哼歌講故事。
「伊就唱兩個,陳芬蘭唱的楊三郎的歌啦,跟美空雲雀啦,伊就常常唱那個〈蘋果花〉,所以我媽媽影響很大。」陳明章邊講邊學媽媽哼的歌:「伊會講伊彼咧時代。伊彼咧時陣,在延平北路第一劇場,顧票房,伊攏會去看戲尾。」陳明章今年亦出了新專輯《人生舞台:新黑貓歌劇團》,便是在向楊三郎致敬。
陳明章在北投公有市場內。他一生未搬離北投,走到哪都有熟識的人。太太說陳明章是「地頭蛇」。
本以為陳明章後來的音樂,總有角色戲劇的模樣,甚至有些是以音樂劇組曲概念創作,是不是受到當時看許多傳統戲劇的影響?結果陳明章出乎意料地回答:「是在國小的時候,聽柴可夫斯基的東西啦。《天鵝湖》那一整部戲下來,會被電到。後來高中時候,是聽馬水龍的〈梆笛協奏曲〉,那時候心裡就有很多夢啦,以後我也可以做一個像這樣子的東西。」
國中時,哥哥借了把吉他給陳明章,自此他便掉入了音樂的夢中。高中他加入吉他社,怕吵到家人,每天晚上九點躲到家中廁所,練六到八小時,一練練到凌晨。「高中開始去看電影,我們常常跑去西門町看二輪的電影,其實都是去裡面聽電影配樂,就慢慢磨這樣,去分析享受。」陳明章笑著說。

雨水拍佇布棚頂 憤慨遭禁

後來我們都知道了。二十出頭歲的陳明章,偶然間聽到了陳達的音樂,第一次聽見土地的音色。大受震撼的他開始思考什麼是台灣音樂,如何用母語創作。他當時剛退伍,和軍中好友陳明瑜(後來亦是黑名單工作室一員)三不五時就四處亂晃,把所見所聞寫進歌裡。例如〈下午的一齣戲〉,便是描寫他們騎車經過搭好的野台戲棚下,看見下雨天台下沒觀眾看戲的場景。「那時候的歌仔戲已經一直沒落下去,你台灣自己最精髓的文化,被外來文化整個一直砍掉,所以才開始寫。那時候不叫下午的一齣戲這個名字,那時叫做〈戲仔〉組曲,寫戲班的故事。」
左起為吳念真、陳松勇、伍佰、陳明章。伍佰曾當過陳明章助理,音樂上亦受到陳明章啟發。(聯合知識庫)
彼時陳明章和陳明瑜創作力豐沛,但礙於國語政策,寫出來的歌卻沒有發表機會。那大約是解嚴前十年,正好是民歌末期,劉文正、陳淑華,蘇芮…等人的「明天會更好」年代。時代有聲,只是蓋上了一層飄飄白紗,正向、陽光。
「沒辦法發表啊,你彼陣哪有可能做台語歌啦。彼陣電台在給你禁,電視也給你禁。電台一小時才給你放一條,啊那個是從宋楚瑜來的,整個是文化扭曲啊!」講到這段過去,陳明章依然相當憤慨,語速又更快了些,像是一段狂風暴雨的電吉他Solo,「其實陳明瑜寫的歌詞很反諷,像〈黑夜的雲〉你就是一個妓女,他叫你怎樣你就要怎樣嘛。所以我們台灣人那時候就好像〈賣魚賣肉〉永遠是人家的俎上肉。」

心煩找無酒來澆 嚴重鬱病

我問陳明章,那時這麼苦悶,和陳明瑜怎麼排解?「嘸啦,反正都去路邊攤切一些滷菜,就邊喝邊訐譙。啊現在也是這樣,哈哈哈。」陳明章講到自己笑出來,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但其實那訐譙罵了將近十年,到了陳明章33歲,才有辦法在專輯裡放進這些歌。「好佳哉,若慢十年解嚴,我就跟施明政(施明德之兄,作家、畫家,政治受難者,因受情治單位監視鬱悶長年飲酒)同款,飲酒飲死去。我彼時陣飲酒才飲得多,其實〈酒空成仔的彼條歌〉說不定在說自己咧。」
解嚴後,陳明章成為新台語歌的領頭羊,他被譽為台灣最後一個民謠傳奇。只是名氣卻沒有帶來相對應的收益,1993年做《戲夢人生》配樂時,為了榨出靈感,也為排解經濟壓力,他一天要喝掉一瓶高粱,最後酒精中毒送榮總急診一個禮拜,險些過世,隨之而來是嚴重的恐慌、焦慮、憂鬱症,和精神分裂。
音樂劇一直是陳明章(左2)的夢想。2018年,他與吳念真攜綠光劇團,從〈再會吧!北投〉一曲發想、改編成音樂劇。(攝影林弘斌)
「那個時候還有二個小孩,還好是生病以後,我媽媽每個月都有給我贊助。每個月跟她借三萬元生活,養老婆養小孩。」陳明章說。「煎熬了二年的時間,每天都吃精神科的藥。因為那時候有點精神分裂不能思考,完全沒有辦法,畫面會亂跳。醫生說要運動,要練氣功,整個陽明山上,四處山邊、路邊,你會看到我在那邊走路。」
這段過去,陳明章描述得輕鬆坦率,像是最驚心動魄的鏡頭,配上最簡單的琴聲獨奏,他甚至告訴我們現在精神病症仍有可能復發,「現在不愉快的東西我就趕快閃,不然有時候如果說太過嚴重,還是說太過痛苦,那就會再發作起來。」這麼痛苦的時候,有想過放棄音樂嗎?聽我這樣問,陳明章愣了一下,大笑著反問我:「啊我還能幹什麼?哈哈哈。」
大病二年,靈感最終又找上了陳明章,只是風格逐漸轉為輕鬆的小品,像是〈伊是咱的寶貝〉〈追追追〉。「以前寫的很多,都是比較深的,比較自我的東西。那時候很喜歡寫演奏曲,寫一些很現代的,很多實驗性的東西。」陳明章說。「一九九五年以後,就不能再寫太深,不能再鑽牛角尖了啦,頭腦會撐不住。你會想說,可以寫一點比較簡單的,然後是大家可以跟你一起唱的。」
「那個時候是文青,轉到要生活,要賺錢。」陳明章喝了口酒,嘿嘿地半開玩笑補充:「通俗啦,這樣也比較容易賺到錢。」陳明章才稍微放鬆,願意寫進一點時代的流行音階,與金門王、李炳輝合作的《流浪到淡水》首年就有了驚人的六十萬銷量,加上屢次在影展奪得配樂獎,人們這才發現當年的「屁窒仔」,根本就是什麼都會的「神醫琴魔」怪老子。
陳明章(右)復出後替金門王、李炳輝(左前)製作《流浪到淡水》專輯,首年即有60萬銷量。(中央社)
1993年之後,陳明章戒酒8年。2000年開始,唱片業急速蕭條,陳明章收入又開始不穩定,再次靠著媽媽的經濟支持撐過難關。但這次他較為積極思考,甚至考慮過轉行賣牛肉麵。「我朋友很會煮。他就說,不然我們二個來開店,我說好,我來跑桌你煮。那時候是這樣,因為我年輕顧過我家的銀樓,我知道生意怎麼做啊。」還好後來沒開成。

輸贏共伊顛倒翻 國寶傳藝

2003年,陳明章跑到恆春向國寶朱丁順拜師學恆春調。此前他已學會南北管、布袋戲、歌仔戲,就只差對恆春調一知半解。「去找朱丁順學七年,他才教我陳達的彈法,把恆春七個調教給我聽。我把它背起來,那時候才融會貫通。」陳明章說。朱丁順在師兄弟裡特別疼陳明章,常常二人坐在門口,切小菜喝薄酒,邊吃喝邊玩琴。「其實講起來,學過他的恆春調以後,內心是一個充足感啦。就是說,我真的有學到,我就跟我朋友說,我現在敢教學生了。」
自此陳明章終於匯流所學,結合深厚吉他功底,自成一家。此時本土意識逐漸抬頭,時代開始回過頭來了解陳明章的琴聲。陳明章成了國寶級樂器月琴代言人,透過調整吉他調弦,開創了「月琴吉他調弦」「南管吉他調弦」「海洋吉他調弦」,精準抓住了從台灣傳統音樂到原住民傳統音樂的各式和聲,被他稱之為二音調弦理論。
《戀戀35》演唱會,舞台上掛上100支月琴。象徵著台灣音樂的傳統,以及陳明章的音樂歷程。
講到這裡,陳明章猛地起身拿起牆上的月琴,隨手來了一段傳統樂曲的和弦演奏。相當好聽,但我還來不及分辨究竟這是南管、北管時,陳明章突然停下手,大聲地看著我說:「就按呢爾啊(就這樣而已)!」好像課上到一半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他覺得你應該懂了,但沒發現你其實在偷看漫畫。
陳明章的多年好友,導演林正盛形容陳明章是個「率真,有點天真可愛的人。」說陳明章常常在錄音室自己彈得開心了,轉過頭來問林正盛:「好聽吼?好聽吼?」

阮的人放蕩江湖 純真隨興

同樣也是黑名單工作室一員,跟陳明章一起創作出《戀戀風塵》電影配樂的許景淳說:「阿章的音樂裡面,有他非常直覺的東西,聽的人會感覺心意相通。甚至於他的拍子上會有不固定的東西,因為可能他那裡想要延長,像我合作過的,李泰祥也是這樣啊。我覺得生命力要很強,感受力要很足,自信要很圓滿的人,他就會在創作裡有這樣一個表現。」
我問陳明章,有沒有人質疑過他這套隨興的明章流表現方式?陳明章用鼻子哼了一聲,直白地說:「他們不認真嘛,他們只會二和四轉換(拍子),你要跟他講,怎麼可能!創意是臨時來的,不是說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就是要學這麼多,才馬上可以應用。」
陳明章在北投市場旁的鐘錶攤位拍照。鐘錶攤老闆說自己很久以前就認識陳明章,陳明章的媽媽也常常跟他買鬧鐘。
「練到跟怪老子同款,最後純真以後,招數欲用你就會出來了。啊其實那個都是要下功夫啦,啊我這麼多理論和哲學,都背在腦袋裡面。」陳明章越講越激動:「台灣的理論有一個東西很重要啊,我們的戲跟我們的恆春調,它哪有拍子?歌仔戲要算拍子你要怎麼算,北管你去算看看,每次都嘛不一樣,唱得不一樣,都嘛不一樣。」
說到後來,陳明章大聲拍起手來直接算拍子給我們聽,激烈的肉聲迴盪在室內,彷彿有武林高手過招。拍完了不過癮,又拿起月琴來示範。琴弦一奏,時空又魔幻地變成廟前的布袋戲棚下。一曲彈完,陳明章抬抬頭看著我,猶原是那句:「就按呢爾啊(就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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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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