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統一促進黨黨部門口放了尊關公,刀鋒外露橫出,是黑社會常用的擺法,以「殺」外人。第一次拜訪張安樂,我單槍匹馬進入黨部,望望四周,職員僅十餘人,訪客倒是絡繹不絕,有對岸朋友、黑衣年輕人、閩南兄弟,人人見了總裁都畢恭畢敬。
68歲了,他臉上沒什麼皺紋,戴著無框眼鏡,稀疏灰髮往旁梳,一副白淨書生模樣。身體保養得好,歸功於不菸不酒,也受益於每天早上在永和四號公園,一邊走路一邊看書2個小時。他說這是從小住在大龍峒保安宮養成的習慣。
他1948年生於南京。父母都是老師,1949年帶著張安樂與哥哥來台時被分配到台北成功新村,有蛇,母親不敢住,一家4口將就住在廟裡,「假日就到廟裡邊走邊看,背誦最能集中。父親要我讀英文,鄰居強調國學、三字經。」
漂黑 混外省幫
2010年,張安樂的母親以105歲高齡在深圳去世,他把韜略集團與深圳的安全帽工廠交給2個兒子,無牽無掛決定回台。2013年6月29日,他回到1996年因「治平專案」掃蕩黑幫而一別17年的台灣。松山機場一降落,全副武裝霹靂小組給他戴上手銬,媒體一擁而上,新聞跑馬燈不斷輪播「白狼回來了」,黑社會也風聲鶴唳,懷疑他要重整竹聯幫。鏡頭前他用「和平統一,一國兩制」標語遮住手銬,面對可能的牢獄一臉微笑,神情輕鬆。本來以為會被關幾年,沒想到當晚就以100萬元交保,過去涉及的恐嚇、組織犯罪條例幾條案子,有的追溯期已過,有的最終不起訴。
採訪這天,他還是早起走路看書,他說今天看的是《尚書》。母親從小給他看中國歷史,他愛讀《刺客列傳》,喜歡關公的忠肝義膽、刺客豫讓的俠義精神。
或許是江湖俠義故事與浪漫性格帶他走上黑幫之路。他說當兄弟是「少年好勇,為了青春不留白」。其實他初中念建國中學,成績名列前茅,若不是初三的一場肺結核,導致休學、沒去考高中聯考,命運或許大不同。
打針吃藥幾個月,聯考過了,他只好去補習班,裡面各式各樣的重考生,因此認識了「兄弟」。隔年考上建中夜間補校,是第4志願,他記得復學第一天回校,兄弟互瞄,不爽就大打出手,「補校很多被退學的學生,是台北各路幫派大本營。」
16歲,他加入竹聯幫。當時校園幫派老大不乏特權階級後代,國民黨對外省幫派特別容忍。一次,張安樂在永和彈子房(撞球間)外刺了憲兵一刀,以殺人未遂罪被移送。關了28天,父親替他交保,法官自動改成傷害罪,輕判5個月,得易科罰金100美元,案子就結了。
大學念淡江歷史,後就讀歐洲研究所,儘管一心想念書,但兄弟一有衝突便找他幫忙,每天忙著喬事情、堵人砍殺。1969年,竹聯幫在陳啟禮帶領下最如日中天的時刻,張安樂大三,跟朋友在西門町開了梭哈賭場,一個晚上進帳一萬多元。但他強調自己不賭,多數時候自己拿書看,賭客還怪他:「都是你在我後面看書才害我輸錢!」
洗白 赴美留學
為了和過去說再見,1979年他去美國讀書,輾轉申請到史丹佛大學會計學研究所,終究休學,1983年在洛杉磯中國城開餐廳。
採訪近午,他請我們去吃眷村菜,席間我問:「那時在美國開餐廳,若沒有江南案,是不是會長留美國?」他略一沉吟放下筷子,回答大出意料:「從台北到北京最近的一條路是什麼?改革開放後鄧小平開始送中國公費生到美國,我就想,一定要去美國念書,跟他們在一起,將來一起回大陸。否則我那時混黑社會,怎麼去大陸?」
19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台灣尚未解嚴,他認為兩岸問題應該先從北京的政治經濟著手,因此想認識赴美的大陸學生,「我很興奮,他們都穿深藍色的衣服,穿布鞋戴眼鏡住拖車,蠻土的,一看就知道。我主動提議開車帶他們去shopping,跟他們討論民主、法治。」說這話時,他看起來不像大哥,比較像個浪漫到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張安樂當然沒有去大陸做政經改革,他碰上了江南案。1984年,好友陳啟禮奉情報局長汪希苓之命,前往美國與吳敦、董桂森暗殺作家江南,事後陳啟禮回台,不到一個月立刻被刑警大隊於家中逮捕,政府開始「一清專案」。張安樂在美國公布陳啟禮錄製的保命錄音帶,指控是蔣家高層所為,逼使國民黨棄車保帥,將汪希苓、副局長胡儀敏、副處長陳虎門判刑入獄。
一干人等在台入獄,張安樂也受此案牽連在美國聯邦監獄蹲了10年。那是他這輩子少數不用喬事情的時候,只管讀書,在獄中拿到聖馬利學院社會、心理2個學士學位。他還說,前幾年很興奮,在獄中訪問蘇聯間諜、黑豹黨、印第安復國運動者、回教聖戰組織、巴勒斯坦游擊隊、黑手黨…他大手一指:「黑幫就是subculture!我跟很多老大處得不錯,全世界的兄弟都一樣要講義氣。」
染紅 親中反日
時代和政治從他身上碾過,他堅持用強硬的民族意識回應整個大時代。2012年Makiyo醉毆計程車司機,他那時人在中國,輾轉捐給素不相識的司機100萬元,要他好好休養打官司,不要被日本人看扁。
今年光復節,他動員近千黨員到中正紀念堂向蔣介石獻花致敬、紀念抗日烈士,花200萬元架設舞台,請南北各地宮廟表演陣頭。儀式開始,張安樂領著組織不算精良的部隊向前走,一列共產黨軍裝、一列國民黨軍裝、一列阿美族傳統服飾,破音喇叭放送黨歌震耳欲聾:「保衛大中華光榮的責任,我們用生命承擔。」
場面像不合時宜的cosplay,一群人稀稀落落,看起來並不融合。他在最前方面對媒體立正站好,像個愛國的小學生、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現場沒多少媒體,沒警察坐鎮,僅中港幾家電視台,相較於過往的矚目,關注的人少得讓人心中升起一陣唏噓。他還是樂觀:「我們希望促進兩岸民俗文化交流,用民間力量把中國人找回來,明年繼續改進。」
今年一月,他代表統促黨參選不分區立委,政黨票僅5萬6千票,極低票落選,對岸關愛眼光、媒體重視程度直直下滑。有傳言說統促黨收中共好處,五星旗一搖、一中同表一喊,對岸面子就有了,但他堅稱沒有收錢,否則「會抬不起頭」。
正藍 禮教至上
張安樂最喜歡的顏色是豔藍,又稱青紫,他說這代表正義。房裡床罩窗簾都是這個顏色,衣櫃打開,青年裝、西裝褲、手錶,也要配這個色系。他傳統禮教觀念重,曾幫他處理疑難雜症的董念台說:「陳啟禮霸氣,張安樂是以德服人,阿貓阿狗在他眼中都是好人,他都幫。他太重道德心中沒有恨,連兒子死了都不恨。」
1998年,他的大兒子張建和在KTV發生意外,被四海幫砍死,28歲就過世了。有人提議尋仇,張安樂卻交代兄弟不要報復。他說黑幫間衝突是正常的,「混兄弟,一隻腳在監獄,一隻腳在殯儀館。」提起喪子意外,他臉色沒變,口氣平緩,眉頭卻皺得老緊:「就是碰到了。我有責任,如果我不走這條路,他也不會走這條路。」
他對兄弟好,但一生為兄弟所累的事還少嗎?
晚上他又帶我們去吃江浙菜,在座還有幾位竹聯幫老堂主、黨副主席。一位兄弟喝多了,想請張安樂去隔壁包廂,跟不久前曾犯下殺警案的某聯盟打招呼,他不願意,對方又盧,「都是兄弟嘛!」張安樂動怒拍桌:「我們是統一促進黨,不要忘了你的身分!」所有人都噤聲豎直背脊。
後來,他還是禁不住三催四請,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