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9 09:51 臺北時間

【賴香吟書評】科學與夜鶯──《樹,記得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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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書評】科學與夜鶯──《樹,記得自己的童年》
《樹,記得自己的童年》裡有多層結構:一個女性的生命史,一個科學家的養成史,不僅作者個人,也兼及整個學界。作者並非採取只講光明面、凸顯科學價值的寫法,而是坦率談及研究之路的各種難關、經費短缺、實驗室的克難生活,包括女性科學家的處境、作者自身的狂躁症、多災多難的懷孕過程,也被包納進來。
《樹,記得自己的童年:一位女科學家勇敢追尋生命真理的故事》(Lab Girl)作者:荷普.潔倫(Hope Jahren),商業周刊出版。
科學與人文是否毫不相涉?各說各話,彼此輕視?我經常懷抱這兩個疑問,也注意到科學家談自身研究,珍重執著常和愛情與信仰不分軒輊,幾年前在質數研究有所突破的華裔數學家張益唐,談到為何喜愛數學,回答是「美感」。
‭楊牧有篇文章〈科學與夜鶯〉,談及自身與科學摯友的互動:作為文學研究者的他,在休息時刻,望著窗外看樹,心思難免想些「一些與本行離得最遠的知識」,比如科學;位於歐洲另一端,進行物理學尖端研究的朋友,離開實驗室的夜晚,聽見夜鶯啼鳴,「聽的時候是無限的甜蜜,之後是無限的感傷」,科學家無法解答一隻夜鶯何能引發如此感受,憶起青年時期與楊牧在東海校園暢談濟慈的抒情詩〈夜鶯頌〉,那一刻,他才算真正發現了夜鶯,發現了時間和自己的生命。‬
〈科學與夜鶯〉一文收錄於《搜索者》,洪範出版。
‬我曾幾次援引〈科學與夜鶯〉,對文學生講述科學並非與藝術毫不相關,科學所追尋的知識與價值,有時,和藝術相同,得經過時間,才顯出它們的用處來。這是由人文向科學眺望,但若由科學出發,有沒有可能也通向人文的思索?且由科學家本我爬梳,而非採訪或文筆者代之?閱讀《樹,記得自己的童年》,似乎滿足了這個期待。
‭本書中文譯名,乍看之下,似是以植物生態為主題的著作,相比而言,原題《Lab Girl》,實驗室女孩,較能清楚傳達出本書主旨:一個女性科學家的生命追尋歷程。根據資料,作者潔倫(Hope Jahren)專精植物、土壤、古生物學,是屢獲獎項的研究者,也是美國少數能以自己名字主持實驗室的女性科學家,她能從植物化石測算幾千萬年前的生物狀態、氣候變遷,也研究未來幾百年溫室氣體濃度如何改變植物生長與營養,以至於影響人類生存。不過,這些資歷與能力,並非以枯燥艱澀的語彙在本書中出現,相反的,潔倫以真情活潑的文字,回顧二十年科學研究之路,之於她,實驗室並非冰冷枯燥的工作空間,而是讓她「感到快樂與安全的地方」,是「一個在定義上真正的家」,她在這兒,感到真實而滿足。
‭‬這本書裡有多層結構:一個女性的生命史,一個科學家的養成史,不僅作者個人,也兼及整個學界。作者並非採取只講光明面、凸顯科學價值的寫法,而是坦率談及研究之路的各種難關、經費短缺、實驗室的克難生活,包括女性科學家的處境、作者自身的狂躁症、多災多難的懷孕過程,也被包納進來。
2008年在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能源署與國家衛生研究院的支持下,荷普.潔倫成立了穩定同位素土壤生物學實驗室,是美國少數主持實驗室的女性科學家。照片翻攝《樹,記得自己的童年》宣傳影片。
‬另一個結構是植物生命史,作者專業在此,但其顯現是平易近人的。她能簡單俐落:「人類文明把植物這種已存在四億年的生命型態縮減成三樣東西:食物、藥物與木材。」也能把數據換算成容易理解的類比:「光是美國,過去二十年來使用的木板總長度,就足以在地球跟火星之間建造一座步行橋。」能把研究客體與人生兩相映照,比如把種子的等待對比為人自我興趣的摸索,把樹木年輪紀錄對比學位、求職、找研究室的過程,把落葉樹一年的生命週期扣合著科學家的年度預算一起講,以藤蔓共生比喻與職業同伴的互助。看似順手捻來的植物知識,在章節之間,扮演了穿針引線的功能。作者並將她所認為植物研究領域裡前三名頂尖且具創意的研究成果:樹木根與根間的信息傳遞、相互救援,以至於植物胚胎可能存有生長環境記憶(這也是中文書名的由來),輕巧灌注於書裡,使植物的生命形態更顯奇妙,彷彿具有人性,讓人讀之難忘。
科學與文學兩相比擬,研究心得與人生實境結合,這些能力或與作者長年的文學閱讀有關,她曾在母親影響下耐心而有方法論地閱讀文學,學校教育一開始唸的也是文學,後來才改到更喜愛的科學。她克服了科學與文學交互詮釋時的語言缺乏、生硬,除了能以靈活可愛、有滋有味的詞語說明植物點點滴滴,也讓本書的第三個結構:科學研究的真義,顯露了可親的深度。
‭楊牧的〈科學與夜鶯〉收於《搜索者》一書,前記云:「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搜索著,試探著,雖然對象目的可能不相同,但於宇宙人生的好奇和關懷總是大致相當的;不斷地想撥開雲霾,找到光明的蹤跡,想從愁城困境裡突圍,去追求自然的啟示,文明的面貌。」
‭ 這段話,拿來對讀本書,竟是巧妙的合致。就科學研究類別言,潔倫實驗室常被歸類為「好奇導向研究」,也就是說,其研究成果並不能立即帶來直接、有形的利益,而是對過去文明與未來提供訊息與啟發。支撐這個導向,除了作者常常擔心的研究經費之外,無非依靠研究者「總是過度熱愛自己的天職」。我相信,再粗心的讀者,都可以在字裡行間讀出作者這個「過度」,她講起實驗室,講起長期研究夥伴比爾(本書另一個靈魂元素),講起研究成果,就像母親講述自己的孩子,或是孩子講述心愛的玩具,很容易就興致高昂、眉開眼笑。人生第一次實驗成果,潔倫激動而抽象地詮釋為「我成為科學家的第一天」,「圖表上那條簡單又完美的線條如此美麗,我永遠都可以指著它說,這是我的蛋白石。」研究的真義,在於解開謎團,有所證明,「宇宙為我保留的小秘密,雖然時間短暫,但是誰也奪不走那股強烈的喜悅。」
‭這些敘述,即使用以講述其他領域創作者完成作品當下的心境,也是可以的。這兒也說到了美麗,如同張益唐講數學簡潔、邏輯宛如一朵花那樣美,如同文學裡講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科學的探問與追尋,與藝術,愈到深處,愈是相通。

本文作者─賴香吟

台南市人,畢業於台灣大學、東京大學。曾任職誠品書店、國家台灣文學館籌備處、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著有《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文青之死》等書。小說《文青之死》獲得2017年吳濁流文學獎。

《樹,記得自己的童年》影片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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