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週五傍晚,我們來到西湖市場人行道邊,38歲的單親媽媽李沂比約定時間晚了1個小時,才急忙趕到:「歹勢啦!下午帶大兒子瑋瑋去長庚看唇顎裂牙齒矯正,剛跑2個地方送地瓜、水果。」停好3噸半卡車,擺開桌椅秤台,一簍簍地瓜旁鋪平紙箱,把因腦傷而半癱的5歲小兒子典典安放在紙箱上,開始做生意。這天,2個兒子都隨她北上擺攤,有些晚了,雨夜人稀,夜行貨車,更添荒涼。
李沂一臉驃悍,眼睛盯著典典。典典哭鬧要下車,她單手抱起20公斤重的孩子安撫,露出結實二頭肌。其實她身材瘦小,體重只有50公斤,日夜勞動將她的身體打磨強壯,腦後盤個鯊魚夾,一口台灣國語:「他會亂跑,不知道危險,開車時他會去開車門,我打他手,讓他知道不可以這樣。」典典安靜下來,拿著玩具汽車在她臉上亂爬,她溫柔地笑開了。
「可憐喔!番薯買2條!」典典天真地用閩南語對客人叫賣。他的故事要從3年半前說起。
李沂33歲意外懷孕,這是她第3個孩子,沒結婚還是生下:「小孩很可愛,帶小孩很趣味。」月子未做滿,她帶著嬰兒在台北雙連擺攤賣水果,她記得還沒受傷的典典「整天都在笑,半夜不用起來喝牛奶,一覺到天亮,做生意也不會吵,很乖很好帶。」台北罰單不斷,生意難做,她只好帶孩子回娘家大甲鄉下,找了全職專業保母,自己往返台北做生意。
兒子昏迷進加護病房…親友紛勸放棄急救,但「我只想快點把他救起來…」
沒想到只帶11天,2013年11月21日下午,她接到醫院電話,通知孩子病危。典典疑似在保母家遭虐,全身多處瘀青挫傷,左腦枕骨骨折、硬腦膜下出血,送到醫院時已重度昏迷,命懸一線。開車趕回家的路上心慌意亂,直到進加護病房,看到典典手被綁住、頭纏繃帶,「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沒辦法接受。」
「乾脆放棄比較好。」「搞不好會變成植物人,變成一輩子的負擔。」當時很多親友都這樣說,因為情況真的不樂觀,但媽媽沒慌,「我只想快點把他救起來,沒時間想以後會怎樣。」加護病房住了2個月,撿回一命,但左眼看不見、左手、左腳癱瘓,智力亦受損。整整2年,李沂守在床邊陪他復健,全靠親友借錢與低收入戶補助度日,至今積欠100餘萬元。
經過3年半,典典可以正常講話進食,看到我們來採訪,一拐一拐好奇地衝過來:「阿姨!阿伯!」不怕生也不識危險,他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已算奇蹟。然而創傷是一輩子的,母子彷彿被判了無期徒刑。「我自己在帶,覺得他跟一般小孩還是不一樣,像他現在會從1數到10,但顏色無法分辨,紅黃綠藍學2年還不清楚。」媽媽還是樂觀:「慢慢學啦!現在讓他快快樂樂就好。」
我們來到李沂在台中大甲的租屋處,一樓堆滿地瓜貨物,塵沙飛揚;二樓臥室光線昏暗,她每天都會在床上幫典典按摩拉筋,撐開因張力僵硬捲曲的手腳。
照顧壓力大嗎?「深呼吸一下就好,現在才3年多就受不了,以後怎麼辦?他也不是自己想要這樣的。」沮喪時怎麼辦?「等他9點睡著後,我會到樓下坐著發呆,玩手機遊戲Candy Crush到天亮,讓自己別想些有的沒的。」所以都強迫自己忍耐?她喉頭一緊,掉下眼淚,「我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畢竟他不是正常的小孩,別要求太多,就是要忍耐。」
2年前她開始賣地瓜,比水果更耐久放,但黃紅紫不同顏色的地瓜,得開卡車去苗栗、彰化、雲林各產地進貨。農友農藥用得少,地瓜蟲就防不勝防,她一條條仔細檢查:「頭尾捏起來軟軟的就是壞了,這黑色小點就是地瓜蟲。」常跟她買的都是熟客,有人看她家裡不好過,特地熱情支持。
我不能講困難,如果連我都覺得困難,就沒人可照顧典典了。
她手邊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好像怕停下來,就再也做不動了:整理LINE訂單訊息,開卡車去進貨,卸貨到家裡,包裝秤重,再扛上車。一包50台斤重的麻布袋,她輕而易舉上肩。每週五照例帶著兒子到台北賣地瓜,中午隨意以鍋貼充飢,麵包果腹,午餐延宕到晚餐。「每天在高速公路跑來跑去,哥哥瑋瑋都說這些錢是用命換來的。」扣除油錢、過路費後每月淨賺多少?她哈哈笑說:「2萬多元吧!」
卡車固定停放人行道,時常被巡邏警察驅趕,但或許是可憐辛苦生意人,很少開罰單。10點左右收攤後,卡車停放路邊就是床鋪,或在24小時的速食店流連整晚,至少有冷氣可吹。「睡不好啊!每天都腰痠背痛,腰部膝蓋也有傷害。但我不能講困難,如果連我都覺得困難,就沒有人可以照顧典典了,不可以有這種想法。」沒有回頭餘地的滾輪轟轟前進,無暇停下細想,否則可能失去生活的勇氣。「有時候真的好累好累,做不動了,但愈想愈沒有動力,從三更半夜弄到天亮,還是要趕快工作。」疲累時,她會一個人在車上大唱台語歌,詹雅雯、王識賢…讓歌聲淹沒現實。
李沂出身台中大甲,父親是國中國文老師,管教嚴格又嗜酒,喝醉了會打人。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中四個孩子,她排行老三,笑稱自己是「爹不疼娘不愛」。17歲,她未婚懷孕,高職沒有畢業就早早嫁人,生下一女。她說自己其實只愛小孩,不想要婚姻,加上婆婆管得嚴,不准打電話,睡覺不准關門,形同監牢。
看他復健這麼辛苦,也想過當時若不救他,重新投胎是不是比較好?
女兒1歲多時,她逃離婚姻,主動放棄監護權,獨自上台北工作。「做美髮,老闆包吃包住,洗一個頭30元,還有小費。」一年多後,她去泡沫紅茶店,「做2班16個小時,一個月有4、5萬元。」她在泡沫紅茶店認識第二個男人,年長她21歲,「可能缺乏父愛,年紀大比較有安全感,他以前混幫派坐過牢,出來後我們才在一起。」
20多歲青春年華,他們共同經營地下賭場,一天最高進帳60萬元,天天開跑車、上美容院按摩。但錢來得快也去得快,一個晚上就可能輸掉整棟房子。「有時候很好過,有時候窮到沒錢吃飯。」
直到26歲懷了大兒子瑋瑋,發現有嚴重唇顎裂,男友又不願進入家庭,她只好帶著孩子回大甲娘家,至少母親可以幫忙帶孩子。不會怨歎遇人不淑嗎?她覺得自己照顧小孩反而更快樂:「可能我從小比較獨立,自己帶小孩比較輕鬆,勉強過不是更辛苦?搞不好還要養他。」分別跟三個男人生下三個兒女,情路坎坷,還會相信愛情嗎?答案是務實的柴米油鹽:「希望有人可以幫忙一起做生意啦!」
為母則強,李沂的朋友說她是「打不死的蟑螂」。瑋瑋1歲開刀縫合表面唇顎後,李沂捲起袖子苦幹,擺過路邊攤、當過美容中心按摩師,也曾經早上在菜市場賣水果,下午在家做預約制美容,方便照顧小孩。
大兒子瑋瑋現在12歲,他知道媽媽所有的故事,從小就會做生意,幫忙算錢找零。「我覺得她很堅強,不容易被打敗,把我們養這麼大,很辛苦。」瑋瑋愛運動,即將升上國中體育班,李沂也是從小學柔道,他很自豪遺傳到媽媽的優良運動基因。他把頭枕在媽媽腿上撒嬌,互動相當親密,母子倆每天都會聊學校發生的事。
從小帶兄弟倆做各種復健,嘗盡辛勞。照顧典典2年期間沒有工作,最窮時抵押卡車,向地下錢莊借貸9萬元,每個月利息9千元,直到上個月,才連本帶利還清。「我想好了,可能要這樣陪他一輩子。看他做復健這麼辛苦,也想過當時如果不救他,重新投胎一次是不是比較好?」話畢,李沂又揮揮手搖頭:「不要想那麼多啦!」
大甲鎮瀾宮是當地民間信仰中心,從小在這裡長大的李沂母子三人也是虔誠信徒,每年媽祖遶境,必定開著卡車到新港,隨進香團一路看熱鬧、鑽轎腳、吃零食直到深夜,祈求一整年平安。
平安就夠了,還有什麼更好?就算每天花錢,一個人也不會快樂…
我們隨她到鎮瀾宮上香,她雙手合十、虔誠閉目祝禱。問她求什麼?除了希望典典未來能自理,她也掛念起纏訟中的官司。去年11月,台中地方法院判決保母業務過失重傷害罪,分別判有期徒刑10個月、拘役30天,但雙方均不服提出上訴。民事求償官司也因金額談不攏,持續拖延。「我最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不能不明不白,這樣以後怎麼對小孩交代?」鑑定報告判定是外力撞擊引起的急性傷害。6月6日,台中高等法院第三度開庭,事發原因與受傷過程仍是一團謎。
週五雨夜,我們陪他們母子三人在台北西湖市場,附近攤販好心送來自家做的熱菜給他們當晚餐,鐵盒打開,有魚有菜;打烊收攤後,到了深夜12點,對面公寓的上班族小姐不忍他們在雨中夜宿車上,邀請母子三人上樓打地鋪。左鄰右舍組成綿密網路,共同幫這位單親母親一把。
「平安就夠了,還有什麼更好?就算每天花錢,一個人也不會快樂,這樣大家在一起,放假出門走走、逛夜市、吃小火鍋,看小孩子一天天長大,這樣就很快樂了。」說著說著,李沂笑了,笑容很純粹,不帶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