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點50分,我站在西門町中山堂門口張望著,熱天午後,我等待的人還沒來。離約定時間還有10分鐘,但內心忐忑。受訪者不用手機、電腦,僅靠一個郵政信箱和傳真號碼與這個世界聯絡,他會不會爽約了?會不會跑錯地方?活在當下,沒有Wi-Fi覆蓋的人生形同蠻荒。5分鐘過後,遠方飄來一個人,一頭醒目白髮,蓬亂及肩,彷彿一朵雲。
要當永遠的彼得潘
來者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時值解嚴30週年,我們請他為荒唐的年代做見證,講他一頭長髮在西門町被警察攔下來強行剪去的往事。拎著2個破爛帆布袋前來,他害羞地說:「你們待我太好了,我只是阿貓阿狗,不值得你們這樣勞師動眾。」語畢,自帆布袋撈出一疊影印的文件與資料,像政治犯受了冤屈而陳情著,嗓音細而尖銳,語調急促,說到忘情處,手中文件散落一地,我們蹲下幫忙撿拾,全是手寫的影評和日記,字跡娟秀,紙面乾淨,毫無塗改與錯字。他為自己講話雜蕪感到抱歉,說威權時代有諸多思想檢查,他講話必得這樣左閃右躲,東躲西藏。
本名李幼新的他說要當永遠的彼得潘,不肯透露真實年齡。他70年代念淡江法語系,與朱全斌、林洲民是同一代人,算算年紀,現在應當60歲了。他與這群電影同好從離台美軍那裡弄到雷奈、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片子拷貝,放映室裡,一道白光打在銀幕上,自此遁入電影世界,沒有別的人生。當年報紙影劇版仰賴電影公司供稿,導演與片名往往張冠李戴,他用自己找來的外文資料,屢屢去函糾正,寫著寫著就變成專職影評人了。
發表影評至今40餘年,言必稱雷奈、費里尼,什麼電影都能做同性戀電影分析。早年他在志文新潮文庫出版《威尼斯坎城影展》《名著名片》《男同性戀電影》,書中偷渡活色生香的裸男照片,紀錄片導演陳俊志說:「台灣的gay,除了看小說《孽子》之外,大家一定有他那本書,從中嗅到男色、正面氣氛。」
迷戀男體貌美腰細
然而法令的銅牆鐵壁關不掉他對男色的耽溺,他慎重地問我們:「如果我說在一個陽光燦爛的白天,想在溫泉男湯大眾池做訪問,不會嚇到你嗎?」我說不會,他就順著說下去了,抱怨蔡明亮《無無眠》裡面安藤政信洗澡的段落,男孩沒有把包皮翻開來洗很不合理,又說美國和日本電影若出現男人背面全裸,怕陰囊晃來晃去,必然是夾緊雙腿走路,難看死了,不若歐陸電影的裸男來得自在。他長年茹素,但品鑑電影中男體,像咀嚼著一塊上等牛肉,不免好奇他最近一次性經驗是何時?他說沒有。「沒有是什麼意思?你沒有讓男孩的陽具放進你的嘴巴裡嗎?」「沒有。」「那你的陽具放到別人的嘴巴裡?」「沒有。」「進入?或被進入?」「沒有、沒有,通通沒有。」他淫蕩、他背德,然而,他仍是處男。
29歲苦戀一男孩未果,朋友替他召了男妓,「他問我要怎麼開始,我說我沒看過男孩子裸體,我的身體也沒被男孩子看過,也想讓他看,他脫了衣服,那樣美麗的男孩在我面前裸體,我太緊張了,沒幹什麼,看著看著,精液就流出來了。我過度耽溺在視覺。觸覺都退化掉了。假使今天一個男孩子要跟我做愛,我也不知道從何做起,我該握住他的陰莖嗎?這樣要我的手在他身體上上下下,我會瘋掉。」
青春期的他去舅媽家作客,舅媽為他準備了一床雪白簇新的被褥床單,夜裡夢遺,覺得羞恥,自此對性懷著巨大恐懼,「你不手淫嗎?」「以前不手淫,因為包莖過長,打手槍很痛,但現在開始了,因為怕攝護腺肥大。」他期待夏天,捷運上偶然見著了穿背心的男孩,看見了腋毛、若隱若現的乳頭,震顫如射精,彷彿活在一部春宮電影裡。「對愛情可還有憧憬?」「我迷戀容貌很美,腰很細的男孩,我總幻想著這樣一個男孩他不能忍受我,突然拿刀把我殺死。然後我生命中最後看到的就是那片美好。」
滿屋雜物現實脫節
男色美好,但若要他在陰莖跟鸚鵡必須選一個?「當然是鸚鵡啊。」他講得斬釘截鐵,口氣不以為然,彷彿我問了一個笨問題似的。他生活簡樸,早年買一塊資生堂香皂,介於紫色桃紅之間,半透明多美麗,他只在特定的時間拿出來洗臉,譬如每年的8月21日,因為是鸚鵡到他們家的日子,1979年8月21日。在這個世界最深刻的關係,除了母親,就是鸚鵡和鵪鶉。小鳥會跟他接吻、撒嬌,他愛他的小鳥們,像愛情那種愛,2006年,他改了名字,「我家的鸚鵡和鵪鶉會讓我忘記憂愁,牠們給我安慰,給我鼓勵,我把牠們的貢獻也放在名字上,這樣我們就合為一體。」我說那簡直是冠夫姓,他抗議:「我本來是叫做鸚鵡鵪鶉李幼新,但戶政事務所說姓不能改。」
姓不能改,但丟了父親給的名字,無異於哪吒割肉削骨,還諸父母。父親李維新生於清宣統3年,2005年過世,享壽95歲,母親嚴清華今年100歲了,依然健在。父母老來得子,年紀差距如祖孫,但父子一輩子都在吵架,什麼難聽的話都罵過。父親是1949年跟蔣介石來台的職業軍官,他從小在板橋眷村長大,「我一直想解放我媽媽,希望她離婚,會讀書寫字,那時候外省女人可吃香了…」
母親是江蘇鄉間大戶人家,以為嫁到上海有好日子過,誰知做牛做馬,得外出工作,除奶奶和父親,還要養活伯伯、伯母一大家子。他對女性主義的擁戴,完全來自對母親地位的不平之鳴。成年之後,父母逼著他結婚,他說就算你們抓著我的陰莖放到女生的陰道我也沒辦法,我喜歡的是男孩子。結果母親聽完不生氣,怒視著父親說:「你看,就是你早年在上海尋花問柳,玷汙了許多良家婦女,遭報應,斷了子嗣吧。」
父親晚年去住養老院,父子遠著距離,感情反倒好了。母子與一群鳥相依為命,日子倒也愉快,他說有時候一早去外地演講,要母親叫他,「那時候去高雄搭台鐵4小時,早上6、7點起床,我媽怕太早叫我,我會睡眠不足,太晚叫我,又怕我會趕不上火車,她會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嚇得一個晚上不敢睡。」2008年5月,母親在鸚鵡與鵪鶉的房間跌倒,一群鳥看著她,訝異不出聲,媽媽知道他當天要開會,忍著痛不去叫他,辛苦掙扎,獨自爬了很久很久。老人怕跌,此後遷居安養院,他總是帶著鸚鵡與鵪鶉的照片去看媽媽,陪她說話,「這是好事,她從此不用擔心叫我而睡不著,也許,我真的是放過她了。」
他真是放過媽媽了,隔週,我們去他家,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門口一個大紙箱擺滿廢棄的雨傘3、40把,推開門,一屋子舊報紙錄影帶雜物,堆疊到與人及肩的高度,中間窄窄的過道,地上葵花子殼和鳥糞。房間悶而燠熱,不透氣。3房2廳,只有鸚鵡與鵪鶉的房間有冷氣,因怕我們嚇到小鳥們,不許我們進去。書房和臥房,一樣堆滿報紙和文件,他在書本與報紙之間的峽谷打地鋪,睡在一襲紫色的毛巾被,「因為我很濫情。我讀不完的書、讀不完的報紙都不丟掉,累積起來都是大災難了。」
問他可知道李昂、張小虹的書放在哪裡?他指著房間一角落:「大概就埋在那裡了。」過期的報紙,一日一日堆疊,遂成時間的廢墟,他的現實人生全荒廢了。早年紙媒興盛,他還有影評專欄可以維生,3年前《破報》停了,此後僅靠實踐大學講課鐘點費、零星的演講餬口。拿出去年的扣繳憑單,收入14萬3,426元,加加減減,猶可退稅5,003元。但是他的物慾極低,除了搭捷運、看電影,沒有別的開銷。臉上戴的眼鏡是高中配的,幾近解體,吃東西也省,1天2餐,光吃蘋果和青花菜。
暴露身軀自虐紓壓
我們要他講話大聲一點,因為他裸體,身上沒地方可以別麥克風。對的,他裸體前來應門,說剛洗過澡,要用清白的身軀來迎接我們。他袒裎相見,唯獨年紀不肯透露。問媽媽幾歲生他?他馬上動念想到剛剛講了媽媽是1917年出生的,哼一聲,說他不會中計的。拒絕透露年紀。他以為1天吃2餐,一輩子體重維持在52公斤,身形清瘦如少年,就可以青春永駐了。
他近年常有裸體創作,但裸體並非自信、自戀或自大,而是一種自虐,「強迫你們看我的裸體,像是看一個屍體,絲毫引不起你們的性慾,甚至瞧不起,覺得我真下流,這麼輕易就脫光衣服,跟男妓沒什麼兩樣。」他說他靠這樣的自我作賤來紓壓。是否也唯有惡狠狠地自己糟蹋自己,別人下手才不會這樣的重?至此,他終於揭露何以蓄髮的理由了:「因為我長得很醜。 偶然有一天我發現我的頭髮遮住我的臉,人家就看不見我有多醜。等於說我的頭髮代替我的臉受過挨罵。」
陰莖裸男存活動力
問他愛自己嗎?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一定是不愛的,不然怎麼會作賤自己,把自己的身體暴露給異性戀男孩看呢?我讓我的身體給別人看,不見得是快樂的事,是萬念俱灰,可是如果讓我看容貌很美,腰很細的男孩的陰莖和裸體,我會想活下去,那會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他喜歡去公共溫泉,想像著許多男孩的屌圍著他的屌,尿道口像眼睛會笑,像嘴巴會說話,但4年前有一天,他到公共溫泉,在角落把自己蹲踞成一顆石頭,整個下午,他就看著天空一朵白雲飄過,他似乎領悟了什麼,從此不去泡溫泉了。
那言論太哀傷,那房間太悶熱,我必須退到門外透氣,聽見他兀自與同事攀談著,他得知同事小我6歲,喃喃自語:「如果他66歲,你就60歲,他96歲,你就90歲了。」同事說他不想活這麼久啊,活這麼久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小時候原住民被叫山地人,我小時候想當女孩、後來喜歡男孩喜歡得一塌糊塗,當年這些都被打壓,現在都被包容了。」我在門外,完全沒想到這個厭世的男人,依舊給予這個傷害他的世界最真誠的祝福:「你們要長壽啊,這世界會越來會好,歧視會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