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漫長的告別――《這已是我全部的愛》〉全文朗讀
什麼樣的人,會想要買一棟「沒有暖氣、以煤渣塊做地基、面對著迎面吹來的強勁風勢,以及挑高天花板、二十三個房間和八十四扇漏風窗戶的農舍」?
如果你是那個必須負責清空這棟百年以上老屋的人,而屋內不只充滿了足以回溯數個世代的古物、書籍、文件,還包含著你的童年、你父母和兄弟一生的生活痕跡與記憶,這又會是一項多麼艱鉅的任務?蓓倫.詹森(Plum Johnson)的《這已是我全部的愛》一書,正是為了回答前述兩個問題,一趟原訂六週,最後卻花了十六個月又兩年(十六個月整理、兩年寫書)才完成的,一場母女之間、人與家屋之間漫長的告別式。
物品從來不會只是物品
故事的開端,讀者或許會以為這又是一本描述母女衝突與和解過程的典型家族書寫。畢竟這位九十三歲的老母親和她六十三歲的女兒,從一開始就口角不斷,帶母親去一趟百貨公司購物的過程,也充滿著疲憊、挫折與沮喪感。但令人驚訝的是,詹森的重點並不在此,那位必須仰賴氧氣供給、卻無視身上綁著有如延長線般蜿蜒的長管,以致有時會因為在室內穿梭而將自己困在一團纏繞糾結的管線中的強悍老母親,甫登場不久,就已在書中與她的人生退場。只留下一室雜亂的物件與混亂的心事待解。
清空父母的家是什麼樣的感受?蓓倫.詹森並不是第一個試圖用書寫來面對喪親之痛與此種巨大失落的人。猶太裔的心理分析師莉迪亞.阜蘭(Lydia Flem),就曾以兩本動人的作品《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情書遺產》,描述在父母離世後,清空父母物件過程的糾結與徬徨。物品從來不會只是物品,「每件物品背後的故事、涵義,和那些使用過它,愛過它之人的生命史,全都混在一起了。物品和人,因而形成了某種很難拆散的整體。」阜蘭的父母身為集中營的倖存者,沉默是他們餘生的主旋律,那些未曾說出口、無法再碰觸的創傷與疼痛,卻殘存在那些來自過去的紙條、藥單、診療報告、照片與信件中。
逝者之物既是線索,也可能是陷阱
但是,逝者之物既是線索,卻也可能是陷阱,我們如何確定透過這些吉光片羽,得以拼湊出那些我們甚至未曾參與的過去?尤其這些過往時光的拼圖碎片,根本「沒有印在盒面上的成品照可以參考」。那麼所謂的和解或是透過物件尋找已逝的父母,是否都是太過煽情的想像?事實上,詹森此書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它並非一個女兒在母親離世後,所進行的一場為時已晚的家族治療,而是讓老物件成為時光機,讓這些物件召喚自身的童年記憶與年輕時代的父母身影。跟隨著作者的腳步一起讓「回憶的碎屑一直深入森林」,我們將看到九十三歲的老母親退場,時間回到一九四零年代。
這是一個紐約的上班女郎愛上一個英國海軍軍官,連對方的名字都還會寫錯的情況下,就在十天內閃電結婚的故事。這位戰爭新娘因為丈夫派遣地點的改變,曾經遠赴香港和新加坡生活,後來又因局勢的緊張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回到美國。而包裝在看似浪漫的一見鍾情愛情故事背後的,是戰火中的愛情觀與人生觀,以及其後數十年始終充滿衝突的夫妻關係。父母的信件、日記與老照片成為時間的化石,召回了作者遺忘已久、甚至從未見過的父母形象,讓她明白「老年人不過是被鎖在衰老軀體裡的年輕人」。那個在人生的最後二十年,總是讓女兒覺得被批判與反對的強勢母親,與六十年前那個積極、獨立、充滿冒險精神的女性其實沒有太大不同,有著始終如一的人生特質──寧可讓自己身上被氧氣管纏成一團,也不願意放棄在家中自由走動的老太太,和那位只因覺得走路比較健康,寧願捨棄優雅打扮與轎車,穿著巨大厚重的白色大衣,以北極熊之姿奮力冒著大雪來參加女兒學校的聖誕派對的年輕母親,一直都是同一個人。只是年輕母親的身後不是氧氣管,而是一條長長的黃色繩子,綁著兩個搖搖晃晃的小兒子,彷彿「像在風雪中抓住曬衣繩免得迷路的小農夫」般。她始終是那個特立獨行而無視他人眼光的母親,只是等待被記起。
書中沒有戲劇性的誤會與和解,只有重新看待的寬容
然而,本書之所以並非一部典型的和解之書,正在於詹森無意透過這些年輕時代的冒險故事替母親「翻案」,她並非企圖藉由清理物件與書寫的過程,開展出一個全新的、「未曾發現的母親形象」,也無意藉此建構一部完整的家族歷史。她所做的,只是在拆解、清空父母房子的過程中,重新回顧與對照自己記憶中的父母,並且透過與其他人的記憶版本中的落差,以及那些穿越時空的信件與對話,將缺了成品照的拼圖碎片,組合成可供辨識的樣貌。其中固然仍有不少帶著遺憾與懊悔的遲來頓悟,例如發現自己一直欽羨著母親與外祖母之間的親暱關係,但透過大量的戰時通信,她突然體悟到表面上的親密其實是源於外祖母實質意義上的缺席;或是發現母親十餘年前就寫下,卻始終未曾親手交給她的內心告白。但是,書中沒有戲劇性的誤會與和解,只有重新看待的寬容。
另一方面,家族物件的一一回溯,不只是重述父母故事的起點,亦是重新辨認自己輪廓的過程,那是和童年的重逢。但是要認出自己,不見得比尋找父母來得輕易。例如那張黑白照片中,穿著格子襯衫和網球鞋,歪著頭,臉上掛著一抹放肆笑容,看來只有十歲的年輕女孩,是自己還是母親,又或是某個未曾謀面的親戚?但我們有可能認不出自己嗎?於是那照片形同「幻肢」,不斷提醒著一個來自遠方,已然消失卻又相關連的過往。直到她恍然那大膽又蠻不在乎的笑容,除了母親不會有別人。而不斷的誤認與懷疑,是否只是因為不想發現童年時代的母親,原來竟和自己那麼相似?
告別或許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繼續存在
於是漫長的辨識、分類、整理與拋棄,讓塵封的歷史與記憶再次被凝視,那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與告別。透過繼承自母系家族充滿創意的遺產分配方式,他們將物件一一估價,將財產總額平分為「遊戲幣」,家族的過往被量化成可以兌換的出價點數。物件撫平了時差,讓詹森得以和父母兄弟一起,重新活過一次:父親的金屬助行器和母親的氧氣管是近年生活的痕跡;旁邊堆積著的一盒盒殘缺破舊的萬聖節面具和聖誕燈飾,則是來自童年的線索;雕花的中國箱子是父母年輕時在遠東生活的證據;十八世紀的燭台則是蘇格蘭祖先留下的紀念……但最牽動情緒的,卻非那些珍貴的銀器或燭台,而是最微不足道、毫無價值,終究只能拋棄的殘骸。母親大衣口袋中那張來自1953年的乾洗店單據,那些購物清單、面紙、甚至狗餅乾的殘渣,不只是一個人存在的證明,更是她「生活習慣的總和」。在那灰燼般的碎片中,詹森找到了始終在那裡,「曾經愛過卻記不起來」的母親。
無論如何不捨,房子終究是清空並出售了。在《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一書中,阜蘭曾表示,她「不打算在這本書的最後畫下句點」,某意義上來說,她確實並未這麼做。書頁當然有必須收束的時候,但告別或許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繼續存在。父母遺留之物從此走入了她的生活,於是「每一個消失的年代,都和現今混在一起了」。詹森也是如此。掛在床邊牆頭的花園柵門的狐狸頭門扣,依然隨風發出輕響,召喚著那如今已成空蕩之屋的回憶。但當一切回歸原點,回到多年前母親三十六歲時所看到的空屋景象,她才恍然發現,母親就是那棟屋子,屋子裡,有她全部的話語和愛。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