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這個人的故事,並不是要八卦他的人生或是八卦他的情緒。
鏡傳媒(以下稱「鏡」):你覺得抗爭報導寫作的重點是什麼?你自己有沒有一個清單,是每寫完一篇報導就會拿出來逐項檢視的?
趙:我的清單中第一件最重要的就是「結構性思考」,就是要從這個故事裡看到整個社會現實或政治現實的結構。你寫這個人的故事並不是要八卦他的人生或是八卦他的情緒,而是這個人的故事能給我們什麼啟發?比方我們的社會正面臨什麼問題?或一個人作為抗爭者的成長,他需要去克服哪些關鍵點?通過故事和人,去反映更公共性的現實。所以我最在意的,就是我有沒有去展現足夠多的結構性張力,以及個人在裡面的努力、和他的命運、他的結局。
你展現的每個細節,肯定要知道它們在講什麼,或你希望通過這個細節告訴讀者什麼?
鏡:你前面也提到,引起讀者的共鳴是重要的,在寫作時要如何讓讀者對你想傳達的訊息感興趣?在短時間讓讀者理解你寫作的主題,以及這些龐雜的資料、爭議,你會先如何整理過,再分享給讀者?
趙:首先是整理所有採訪之後,抽取可能想用的元素,再把這些元素填到文章。但我剛剛說文章要有他的問題意識,假如這個文章是要講個人跟家國命運的交織,那就選最可以反映這件事的點。有些東西可能很聳動,比方說709家屬那篇,我省略了一些最悲情的細節,有個家屬是在他丈夫被抓以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就一邊為丈夫抗爭,還遭遇家變,因為丈夫的媽媽受不了打擊突然死亡,這樣都已經夠誇張了,但其實她遇到最悲慘的是:丈夫在牢中,她一個人分娩時在生產過程大出血,命懸一線。這個小細節跟她作為抗爭者的成長和覺悟過程關係不大,但是非常悲傷,我在報導中直接將它省略,因為這個東西...太刺激讀者的觀感和情緒。不一定要把所有悲慘的東西都展現給讀者看,而是你展現的每個細節,肯定要知道它們在講什麼,或是你希望通過這個細節告訴讀者什麼,它在這篇文章的推進力中具有什麼意義?
作為一個非虛構的寫作者,把討論的空間留給讀者是非常重要的。
鏡:《她們的征途》有個特色,那便是男性運動者,甚至是台灣人所熟知的劉曉波先生,都成為本書最大的配角。你也闡明多次選擇從女性的視角,是因為男性的運動者可能是英雄式的驟起驟落,或他們容易成為當局目標,常常被失蹤;而女性面對抗爭時,往往需要對孩子解釋為什麼媽媽需要做這些事,反而可以從更多元、更韌的角度來看抗爭和運動,更綿長地記錄運動的過程。再者,女性一開始是對政治比較逃避、慢熱的,在報導中也會有比較豐富的層次。為了體現這個運動的全貌,你甚至把比較有爭議、運動中不堪的一面也都放進去,像是王峭嶺被家暴的經驗,為什麼選擇把這段寫出來?不會擔心讓運動不團結嗎?受訪者後來讀到這些文字,他們的回應是什麼?
趙:我覺得她(王峭嶺)在受訪的時候,跟我講到這個細節,其實自己應該已經過了那一關,覺得這東西是可以被寫出來的。她其實知道我是要寫的,有時候她還需要過一下心裡那一關,那我就會等她,或者跟她聊聊別的,看她自己再怎麼樣繞回來。因為她一開始非常不支持丈夫做人權相關的工作,會給家庭帶來危險,我就會問:你們最大的矛盾是怎麼樣?她可能就會講這件事。我會去選所謂「不堪的」細節,因為這就是運動的深度。運動並不是說:阿!那些妻子非常願意為丈夫犧牲,於是走上街頭,我會覺得這是一種非常陳腔濫調的敘述,甚至是非常理想化、一看就像宣傳的敘述。因為我自己也經歷過,知道運動中最難的是你會遇到很多矛盾,和會有很多情緒,會不斷質問自己:我真的要做這件事嗎?這件事真的值得我這麼痛苦嗎?或者付出這麼多嗎?或者說痛苦和付出到來的時刻,我們是怎麼度過的?我覺得家暴的這個細節,非常能展現一個男性抗爭者,即使是個民主人士,當和他家庭之間爆發衝突時,會去到怎麼樣的程度。
但這個細節的具體描述,其實又是很複雜和豐富的。王峭嶺當時還不支持自己丈夫做人權工作,她某程度為了報復自己的丈夫,辱罵一個丈夫非常尊敬的抗爭者,所以她先生一生氣起來就搧了她一巴掌,王峭嶺當時脾氣也很倔,再罵一次那位抗爭者,丈夫又搧了她一巴掌,但是,她繼續說的情況下,她先生又好像因為心疼她,就變成不再打她的臉了,改為打屁股。你就會覺得說:其實這種家暴,好像跟我們日常想像和理解的家暴是不一樣的。無論如何她先生動用暴力是非常不對的,但卻發現王峭嶺反而後來想更多,是覺得自己沒有必要這樣傷害丈夫,所以最後反而是王峭嶺先道歉。她的丈夫雖然滿後悔心疼妻子,但還是端著大男人的架子,沒有去跟妻子道歉。我覺得它非常反映中國運動圈裡的性別文化現實,以及不同人反思的程度,但這應該是由讀者自己去判斷,如何看待或是討論這件事。作為一個非虛構的寫作者,把討論的空間留給讀者是非常重要的。
鏡:您報導中的艾曉明老師也是位紀錄片工作者,但她不只是在累積作品,而是透過影像作為抗爭的進行式,而你身為一名記者,是否也有同感?這些採訪寫作既是文字,也是運動,都是抗爭的某種姿態?
我的願景就只是:我希望我們有機會。
趙:我之所以會投入到抗爭的報導,和對運動的觀察採訪,又說回到其實跟我在台灣的經驗有非常大的關聯。我發現在台灣的同齡人,當他們談到運動、談到政治,是可以有一個想像的,想像自己未來可以成為某個政黨裡的誰、或擔任某個公職,甚至是一直留在街頭,都構成他們對自己未來的想像。但當我的朋友這樣討論時,我是非常失語的,因為在中國年輕人幾乎不太可能有這種願望是:我以後要成為這個國家的誰?或者我以後要在哪一個位置上改變社會?所以我在那一刻非常能夠感受到,活在一個非民主的國家,對一個青年人的那種束縛...有點像是被打斷了翅膀,就是如果你想要實現自己在公共領域的想像和理想,但你們天生就沒有飛的資格,這是非常讓人絕望的。所以如果問我的最終願景是什麼,我的願景就只是:我希望我們有機會。很多人以為我在台灣講的這些東西,是代表自己對民主的嚮往或理想主義,我不否認自己對民主嚮往,但會覺得我並不認為中國民主了就能改變一切的問題,我覺得民主只是提供一個機會,讓我們可以去改變。很多人說有時候會覺得台灣民眾好像已經對民主失望、或是習以為常了,但我還是會覺得…其實真的是非常幸運的,你們不會因為跑到總統府門前去抗議,而被判20年徒刑。我的朋友甄江華是一個32歲的年輕人,他現在就被控顛覆國家政權罪,按照中國的法律也不需要通知家屬他被關在哪裡,所以面臨的是一個黑監獄的狀況,這是非常極端和可怕的。
並不是一開始就想做這麼艱難的事,而是現實把我們安排成這樣的命運。
我之所以好像願意為了做這些事,而可以做出一些像是犧牲,比方說即使滿喜歡小孩的,但我不生小孩,因為中國的現實不允許。我看到非常多異議者的家庭,他們的小孩在父母被抓以後,面臨很多痛苦折磨和連帶的打壓,我覺得對一個不曾選擇過自己道路的人來說,這對他是非常不公平的,我沒有資格替自己的小孩選一條這麼艱難的道路。所以並不是我下定決心做多大的犧牲,我覺得只是面對現實,如果我跟我先生短期內不打算移民的話,我們真的沒辦法在中國生小孩,那如果說我完全不看不公不義的事,或說我完全不看社會現實的黑暗面,我覺得只是在賭命,只是在賭說自己不遇到這些不幸的事。當我作為一個記者,已經看過太多突如其來的、並非自己招來的不幸。比方說帶小孩去打疫苗,小孩因為疫苗的貪腐問題,或因衛生系統不完善的問題,打到一些變質的疫苗,終生癱瘓。那你怎麼面對這件事?而且還不能去問責政府,因為中國是不允許抗爭的,甚至無法向媒體或其他公眾說明這件事情。我會覺得面對這樣的現實,如果我認為自己可以做鴕鳥、看不見就算了,這是另外一種自欺欺人,所以只是理性面對現實的話,就會做現在的選擇,或是走這樣的一條路,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走這麼艱難的事情,而是現實把我們安排成這樣子的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