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2 10:53 臺北時間

【記者手札】中國獨立記者 趙思樂專訪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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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趙思樂的寫作歷程,是找出核心架構後,用一張張便條紙穿枝排佈,讓每個細節都能回應文章主軸。
趙思樂的寫作歷程,是找出核心架構後,用一張張便條紙穿枝排佈,讓每個細節都能回應文章主軸。
此系列文章為播客「鏡文化 為你朗讀」的2月特別節目「記者手札」訪談文字整理,邀請中國獨立記者趙思樂談採訪報導與寫作。本篇趙思樂專訪的第二部分,她將細談採訪心法與深度報導的寫作技巧和方法,完整全集的聲音節目請至 看一個打一個 中國獨立記者趙思樂
先學習90分的報導是怎樣鋪陳的,下一次就可以去模仿、或改進自己的採訪寫作,把自己的水平拉到80分以上。
鏡傳媒(以下稱「鏡」): 2015年9月你刊登在端傳媒上的深度報導〈覆巢:中國權利NGO生死劫〉,同年也獲得香港人權新聞獎中文特寫大獎,這篇報導綜觀中國NGO從充滿希望的民間力量啟蒙,到空間越收越窄的自我審查發展歷程。但是當時你剛面臨一連串女權NGO被壓制的情況及前夫被捕事件,作為一個剛受劫難的受害者,你是如何讓自己又以記者的身分重回現場?
趙思樂(以下稱「趙」):最早做記者的時候,我的編輯當時就是張潔平(端傳媒總編輯),她會調整我文章的立足點和語言,讓它變得更符合新聞倫理和標準,因為我沒有讀過新聞科班,所以早期很多學習的過程,都是看他幫我改稿,改寫作的習慣。比方說,我們寫一個事件經常喜歡從它的起源開始寫,但這對讀者是非常不友好的,讀者會想說:這關我什麼事、關現實什麼事?你說的這些東西是什麼7、8年前開始的一個東西,但真正的新聞寫作是要先把讀者抓住,現在正在發生什麼,或是先把矛盾拋出來,再一步一步穿插現實和過去的起源之間,把讀者一直留在文章裡。這個東西是沒經歷過新聞科班的人,在早期新聞寫作裡很重要去學習的。
去報導運動很容易被運動的激情和一些不公義的東西帶動到情緒,可是我會覺得真的在寫作時,你要有那種抽離感才可以讓報導是經得起讀者的檢驗、經得起時間的檢驗,我其實有滿大的願望是希望自己的報導能夠真正的留下來,所以我才會刻意避免情緒的渲染。有些很簡單的小技巧:少用形容詞,不要說「他很傷心」,而說「他的眼睛動了一動,一滴淚留下了臉頰。」用描述事實去代替對方的情緒或自己的情緒。我會發現我用情緒寫的、或用形容詞帶過的地方,張潔平可能會根據他自己的採訪,換成一些現實的情況。所以可能一個好的編輯,對記者早期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但這只是一方面,其實給我最大幫助的練習,是去分析和模仿別人好的文章,我會做的程度是到,把十幾篇最好的深度報導寫作印出來,再把每一篇的毎個句子、和每個段落是怎麼樣安排的?故事、背景、情節和深度,是怎麼樣一步一得鋪陳,我會把它做一個非常詳細的閱讀理解,通過它排佈的方式,你可以知道下一次採訪,我可能要留意這些細節,會用得上;那些場景要怎麼樣描繪,要注意到多少個細節,或怎樣去充實自己的內容?和現場感、解釋、和背景去穿插,可能比起只是看別人改你的文章,進步地快很多。因為你自己剛寫出來的文章,再怎麼改可能也是60、70分,或者是70、80分的狀態。但是最好的報導就是讓你直接開始學習90分的報導是怎麼樣去鋪陳的,那下一次可能就可以去模仿、或是改進自己的採訪和寫作。那麼就可以把自己的寫作水平拉到80分以上,向90分、100分靠近。
趙思樂以刊登在《端傳媒》的長篇報導〈覆巢:中國NGO生死劫〉,獲第二十屆人權新聞獎,圖為她出席受獎。(趙思樂提供)
這東西不是獵奇,他聽到我這樣說的時候,會相信我的真誠,和相信我寫的東西會公允地對待他和運動。
比較關鍵的技巧是在現場時,怎麼樣去提醒自己或對方,作為採訪者和受訪者得這種距離感,比方說他可能要把你當姐妹淘,開始抱怨其他運動者時,我會用一種比較技巧性的方式提醒對方,告訴他:「很多人希望我來寫他們運動的時候,會希望我只寫運動的好,幫助運動宣傳,但這並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希望讀者可以看到運動的深度和真相。」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就會有點意識到我可能是在提醒他,並不是你說的這些不好聽的東西,我就會幫你隱瞞。但是我並不是要寫這些運動的八卦,那並不是讀者需要知道的,這東西不是獵奇,他聽到我這樣說的時候,他會相信我的真誠,和相信我寫的東西會公允地對待他和運動。他也會去調整想要表達的,或告訴我他怎麼樣克服這種由於彼此之間有些不信任或齟齬,讓大家還是可以在運動裡共同工作,那這就會變成真正對我有意義的東西。我會去聚焦矛盾怎麼產生,大家如何去應對?至於他們應對的好不好,我覺得就是留給讀者去評判。
當你本身就是它的一部分時,就沒辦法用客觀的方式去評價或觀察,因為所有人都會合理化自己正在做的事。
鏡:你的寫作風格中,有種抽離與冷靜感,可是在採訪709被捕律師家屬王峭嶺時,你曾被警察盤問,還得裝一口河南腔扮作超市送貨員,堅稱不認識王峭嶺,最後還是被警察拖在地上帶走。這篇報導長達萬字,但這段驚險的經歷,你只寫了「5月20日,王峭嶺驅車1000多公里到內蒙古看望被軟禁的包卓軒,被當地警方攔截並羈押。」,為什麼選擇這種語調?
趙:我也給自己設了一些限制,不寫正在參與的事情,比方說我可能認識比較多青年群體的人,也曾經參與青年的運動,我覺得當你本身就是它的一部分時,就沒辦法用比較客觀的方式去評價或觀察,因為所有人都會合理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我會選擇我熟悉、能有同感共情,但又有一點距離的東西,像我會去寫其他政治犯的家屬、我們前輩的女權運動老師,所以就會有標準可以去考量他們做的事。做採訪的時候,我覺得我有點像一個考官在考察他們的運動。會問說:你這樣做真的是有效果的嗎?這樣做真的符合目標嗎?符合民主或公平嗎?在運動中有沒有死守運動的價值?我會覺得我用很多方向去考察對方的為人和運動,這些考察的結果我不會在報導當中,去寫我的結論是什麼,但會把因為問這些問題所蒐集到的情況:現實是怎麼樣的去寫出來,像是:他是怎麼樣決策自己的運動,這裡面有沒有一些偏見、不平等和不民主的東西,以及他做了這個運動,希望達到的效果和真實運動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這個可能就從熟稔度、參與度,或是其他人的評價去展現。所以其實就是用寫新聞的方式去蒐集、排佈這些素材,但由於自己有比較類似的經歷,反而可以問出更深度的問題,或是找到運動的痛點。
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初始意識越清楚,就越不容易被情緒帶跑。
鏡:在台灣的青年,因熱血而捲入運動的人很多,但所謂有運動就有運動傷害,像是太陽花那年發生的323佔領行政院警察打人流血事件。你是如何看待這些運動傷害?如何處理他們?
趙:因為很近距離觀察運動,我當然會有很多憤怒、悲傷,也會有很多同情,但在寫作的過程中是非常壓抑的,甚至覺得自己在採訪和寫作中是滿冷血苛刻的。他們可能已經非常艱難,但我會用一整套的評價體系,去質問、觀察、考察他們的運動,和在運動中的表現。如果說我為什麼不會放棄這種考察,我覺得那跟初始的目標有關,因為我自己在寫作抗爭報導的過程當中,非常清楚我自己想問的是:你們的運動值不值得年輕人投身?你們的運動能不能帶給年輕人未來?這些問題某程度上是基於我自己的立場和角色,帶著這些初始的問題意識,到裡面去觀察運動,我不會放棄這個意識,也會不斷提醒這是我該做的事。那如果我的情緒被帶跑了,就沒有辦法給我的疑問帶來答案。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意識越清楚,就越不容易被情緒帶跑,像318的情況,不管你的感受或是看到的事情是怎麼樣,你可能得知道:這場運動的目的是什麼?這樣做有效嗎?以及寫到裡面的這些場景。但這些場景應該要真實反映一個政府機關,或國家權力的粗暴,不需要去迴避,只是不要用情緒描寫他,用現實去描寫他,讓讀者的情緒自己出來。
那些運動的創傷我想可能我都有經歷過,甚至當我跟受訪者溝通到運動的內容時,都會使創傷發作。我覺得是非常痛苦的,要在寫作和採訪的過程中非常壓抑自己的情緒,然後不讓情緒滲透在文字中,我反而會是在交了稿以後,才慢慢去面對自己的情緒,所以一般寫完一篇稿後我會停非常久,比方說709家屬的報導,因為我也做過政治犯的家屬,會有很多共情的東西,交完那篇稿子後,我可能在床上躺了1-2週,會很難起床,或是莫名的流淚。
抗爭報導本身就是對現實的一種抗爭。
雖然說我寫的東西叫做抗爭報導,但並不是我一開始就是為了抗爭,才去做這個報導,我覺得只是面對現實:當我在報導這些政治打壓和民間運動時,我已經跟中國政府的審查和中國政府所想隱瞞的真相,發生了對立。報導本身就是對現實的一種抗爭。為什麼說面對現實非常重要呢?抗爭有抗爭的倫理、新聞有新聞的倫理,你要面對的現實是,你所做的新聞就是會形成抗爭,所以就需要符合兩種倫理,既有新聞倫理,讓那些事實真相靠的住、能經過多重檢驗,包括在情緒上的克制,和對事件描寫的符合現實;但另一方面我也要符合抗爭的倫理:就是既然我相信的是言論自由,而這種相信跟這種報導就是會對現實形成抗爭,那我要保護我的同伴,也就是這些運動者。無論他們做的運動是不是能在我的評價體系裡通關,但是害到他們,或讓這個運動因為我自己的報導而面臨更多的打壓和風險,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把厚的書讀薄,再把薄的書讀厚
鏡: 自〈覆巢〉這篇報導開始,到709被捕者的妻子如何由受害者進化成行動者,到紀錄片導演艾曉明跨越五十年的知識份子異議之路,我發現你的採訪對象越來越小,報導的範圍卻越來越大,這代表你的選題越來越精準、宏觀。請問這部分可不可以給寫作者一些建議?
趙:有一句話是這樣:「把厚的書讀薄,再把薄的書讀厚。」我覺得自己的抗爭報導寫作有經歷過這樣的過程,像〈覆巢〉其實是一個非常宏觀的大視野,就是中國的NGO如何成長、後來又怎樣一個個消亡,整體的管控制度如何轉變;709家屬是一組人,然後艾曉明就是通過一個人,去寫整個中國知識份子過去三十多年的命運。但是等我把六年多來蒐集抗爭和中國民間運動的素材,變成《她們的征途》這本書,通過五組女主角的生命歷程和很多男配角們,去展現運動的起跌和政治空間的變化時,又是一個特別大的視野。所以把厚的書讀薄,就是越來越精準的抓到哪些人物、哪些細節、哪些故事場景可以體現運動當中最精髓的部分?然後再把所有蒐集、提煉到的東西,排佈穿枝為一個非常宏大的視野,但又有很多的細節支撐,也要找到自己的母題。每個寫作者的寫作生涯一定都有一個母題,一直圍繞著這問題去提問,那你的問題才會越來越精準、思考的越來越深,和找到越來越好的題材。
完整聲音節目請至看一個打一個 中國獨立記者趙思樂,閱讀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的節目文字整理,請到趙思樂專訪之一趙思樂專訪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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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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