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劉小姐就天天到艋舺公園找王子,把自己的人生掏心掏肺地對他說:她曾遭遇嚴重車禍,腦袋可能是這樣撞傷的。跟一個男人結婚後生了一個兒子,但不曉得爸爸是誰。十幾年前被趕出家門時,原本住在台北車站,後來社工幫忙申請低收入戶,也幫她租到了西園路上的廉價雅房。接著女兒也成了劉小姐的「學妹」,跟一位街友生了小孩,但沒能力扶養就交給政府,劉小姐不時還會在街頭碰到自己的女兒。
【李玟萱番外篇】當王子遇見公主

某個炎熱的夏天,王子坐在公園蔭涼處看到劉小姐好像暈眩到站不住,就主動過去關心。劉小姐說自己發病了,要快點送醫院。原來,劉小姐長期患有恐慌症,得這種病的人會突然覺得自己快死掉或心臟病即將發作。
王子連忙帶她搭車到中興醫院掛急診,還用口袋裡僅存的一點老人年金幫她付了醫藥費。
王子每天早上聽她說這些故事,再一起去吃教會提供的免費午晚餐,到了晚上九點,王子就很有紳士風度地送她到公園附近的站牌,看著她坐上車回家。
不久後,王子因為膽結石住進市立醫院準備開刀,沒有家人在身邊,手術同意書還是盧牧師簽的。
開刀前,醫生依照規定叮囑王子手術當中可能發生的危險,王子說:「隨便啦,能開到心臟停下來最好!要不然幫我把心臟拿掉,我還感謝你!」對於活著,王子仍舊可有可無。
醫生說:「我們不能做這種事!」
手術結束後,據王子轉述:「我弟弟在長庚醫院也動過割膽手術,四、五天就出院,肚子只留下一個小疤。我一樣也是開膽啊,可是我肚子是從上面開到下面,住了一個月。」弟弟來探病時還安慰他:「人家都說進到這家醫院的開刀房就別想出來,你能出來已經算運氣好!」
還能活著,運氣到底算好還是不好?開完刀第一天,王子形容:「一呼吸就痛;咳嗽的話,痛、死、你!」痛到連想爬起來從七樓病房的窗戶跳下去都沒辦法。
第二天,劉小姐出現了,原來是牧師告訴她王子需要人照料。
「我像個活死人一樣在醫院躺一個月,她就在那裡照顧我一個月,二十四小時不離開。」
劉小姐雖然精神狀態常有問題,但聰明的她很快就跟王子培養出眼神的默契,王子的傷口一說話就痛,所以他想要什麼,看她一眼就行!
盧牧師也常來醫院看王子,幫他買些需要自費的醫療用品。
每次牧師來的第一句話都是:「吃了沒?」劉小姐每次都回答:「沒有!」
牧師問她:「怎麼還沒吃?」
「沒錢啊!」
牧師就給她一千塊。
王子佩服地說:「厚,她很會賺錢,我住院她賺了不少;我弟弟來探病,她也跟弟弟說自己還沒吃飯,其實早就吃過了。」
為什麼喜歡說還沒吃?劉小姐回答:「想要錢啊!」
王子取笑:「她化緣習慣了!」
明明說的是坦率好笑的片段,但王子的眼睛突然泛起淚光:「我真的很感激她,那時候動都不能動,全靠她餵飯、吃藥、把屎把尿……,那時我心裡想:這一次如果我能爬起來,後半輩子我會想辦法,賺多少通通都是她的!」
王子要報答的,當然還有盧牧師。
住院後半段,王子陷入失眠,他在電話中求助:「牧師,我不能睡。」
「為什麼不能睡?」
「我躺著不能睡。」
看起來像是雞同鴨講的回答,盧牧師卻說:「我馬上過去。」
那時已經晚上十一、二點了。
王子說牧師很累需要休息,隔天還要講道,而且這已是那天第二次把牧師叫來醫院了,但盧牧師毫不推辭。
牧師一趕到,王子指著空氣對盧牧師說:「你看!前面有個小女孩,長長的白頭髮,一直向我走過來。我把眼睛張大大地看,這邊怎麼有個洋人、沒有穿衣服、比我還胖三倍,一直走過來看,好恐怖。這邊也有個大鬍子飄過來在我臉上,那邊有個女孩子被綁著推過來推過去,上下左右都是,一直來一直來,到我眼前就沒有了……。」
盧牧師聽完王子描述的景象,只說:「來!我幫你禱告。」禱告完,王子四處看看,什麼可怕景象都沒了,但牧師仍舊留下來陪王子聊天、確定王子安心睡著後才離開。
王子曾納悶,盧牧師為什麼對他這麼好?盧牧師說:「我看你這個人很特別。」
王子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覺得窩囊。
但他認定:盧牧師與劉小姐這兩個人將會是他這一輩子真正的朋友。
王子的紳士風範
出院後,王子問劉小姐:「搬過去妳那裡住好不好?我睡一邊,妳睡一邊。」
王子一入住,立刻幫她改善水電的問題、又修好壞掉的電視;衣服穿髒了,王子幫忙洗;嫌外面飯菜咬不動,王子就回家下廚煮,這對當兵時一次要辦十幾桌的王子根本不成問題。兩人相識時劉小姐還瘦巴巴的,現在全萬華街頭的人都知道是王子把她養胖的。
有時王子感嘆:「她好像得到一個沒有薪水的傭人。」
這個傭人,還會帶自己家的小姐出門去玩,「我以前開奧迪的車,台灣我沒去過的地方可能只有離島。」所以只要劉小姐想出門,王子就會想辦法安排免費的行程,白天逛西門町的櫥窗,傍晚就去公園,或到龍山寺的地下街聽人唱歌,有時也會花點小錢搭客運到遠一點的基隆。
劉小姐喜歡買衣服,每次王子領到三千塊的老人年金,就會幫她買一件一百塊的新衣,劉小姐就很開心。
別人看他們出雙入對好不幸福,但王子說:「她根本就是『強力膠』,不能三分鐘看不到人,哪怕只是出門透個氣,她馬上就說:『我跟你去』,連買個麵包也要跟我進店裡,叫她在外面等都不行。」王子說得像抱怨,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驕傲,「以前她到教會都是進去五分鐘就站起來走了,牧師作證,最多十分鐘!但現在跟我在一起,一坐就一、兩個小時,從頭坐到尾!」
如膠似漆的兩人,只有一種狀況,劉小姐才願意讓王子離開她的視線,那就是擔任盧牧師的好幫手。
盧牧師負責的燈塔教會就像小型的艋舺公園,集結了一群流浪在外抑鬱不得志的人,有些人一有錢就買酒,一喝酒就成了「自認為比總統還大」的老大,牧師講一句,他講五句,有時候牧師會忍不住制止並求援:「不要講話!誰有辦法?」這時王子都會起身去拍拍對方:「欸!兄弟啊!好悶啊!出去抽根菸!」
本來王子為了省錢,菸都戒了,現在為了這些教友又開始必須抽兩口。當對方的嘴巴說天說地時,他也只是靜靜地聽,時間長了他才會問:「渴不渴?要不要喝涼的?」也不管對方要不要,人就已經被帶到對面的攤子。
劉小姐知道王子是去幫盧牧師的忙,都會乖乖待在教會裡面等待王子歸來。
「除此之外,絕對黏緊緊。」王子說。
被緊迫盯人會不會累?他回答:「可是這輩子我沒有感激誰,除了盧牧師,最感激的就是她,我可以為她生、為她死,後半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讓她受欺負。」以前艋舺公園裡的男性偶爾會欺負劉小姐、吃吃豆腐,現在有王子保護著,再也沒人敢這麼做了。
但兩人同居,看在燈塔教會創會的王牧師眼裡,還是覺得不妥。
有一次王牧師回台時告訴王子:「有一天我要幫你們證婚,但你們還不是夫妻就住在一起,這樣是有罪的。」
王子說:「牧師,耶穌說,沒有罪,因為我們心裡面沒有黑的話,就沒有罪。你們放心,耶穌作證,我跟她只是……耶穌也知道!我可以說是報恩,這輩子都要照顧她,不會因為她是女孩子就怎樣,我們只是手碰手而已,其他都是很單純的,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她永遠都是我的恩人,這輩子我不會再去認識誰了。」
說完又忍不住翻案,「有啦,也是有認識別的女孩子……可是她會看喔,這個老的,沒關係!太過年輕的,她就會把我拉走:『不要、不要跟她講話,走!』」
其實萬華一帶的人也早就認定他們是夫妻,但王子很堅持:「現在我們還是男女朋友、我很尊敬她的男女朋友。」王子強調:「她不要的我都不勉強她。」
還沒來得及遐想,王子就舉例:「她東西咬兩口就丟掉,我也都撿起來吃。」
王子又將兩指併攏放在太陽穴的位置點了點:「她雖然頭腦有問題,還是有自尊心的,有錯不能直說,像早上起來她嘴巴口氣不好聞,我都不會嫌她臭,只會告訴她:『去刷牙!』可是我們這個寶貝會回答我:『不用刷!只有一顆牙!』」
街友很多都是這樣,嚴重的牙周病導致牙齒一顆一顆掉,但也沒錢裝假牙。
哭笑不得的王子跑去買漱口水幫劉小姐保持口腔清潔,但仍抵擋不了劉小姐因為胰臟不好而常常冒出的腐臭味,每當劉小姐靠近王子說話時,「我都是嘴巴閉著不呼吸、聽她講;因為你不能說『旁邊去、旁邊去』這樣藐視她。」
王子就是王子,做什麼都體貼紳士。
要活得比她久
以前王子常把「死了就算了」掛在嘴邊,曾有一次遇到混混找麻煩,對方說:「我拿一把槍抵住你,看你跪不跪!」王子很豁達地告訴對方:「拜託,你有槍就把我開了!我感謝你,還給你一個紅包!」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能死,我要活得比她久才能照顧她,所以身體健康都要很注意。」王子還找一個九十三歲的街友討教保養祕方,對方說,每天深呼吸十五分鐘,「膀胱那裡都還會硬硬的。」醫生說早上的空氣對心臟好,王子就每天早起做運動;生病了,也乖乖到醫院用健保掛帳吃藥。
王子現在還接受社會局介紹的掃地工作,努力存錢。
「剛出來流浪時什麼都不懂,只會找工廠的工作,但沒有用,沒有一家會用你。現在就是去掃掃地……我喜歡做,為了身體好我要多動,感謝社會局幫我保養身體還付我薪水!」
有了新工作的王子不再像以前一樣賺多少花多少,「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做牙齒,沒有牙齒吃東西都只能用吞的,但假牙一副要好幾萬,要很認真存。」所以相同的掃地工作有些街友一個月只做十天,但王子除了週末及國定假日以外都不休息,還全力配合加班,有時一個月最多掃到二十八天,每個月有一萬多塊的薪資。
清早出門掃地的時候,劉小姐也黏緊緊嗎?「她喜歡賴床,而且她不能掃,這筆錢會影響低收入戶的身分,但我出門就不讓她睡,把她帶在身邊,叫她幫我拿袋子、倒垃圾。」
我吞下「到底誰黏誰」的吐槽,只說出真心的羨慕:「你們這樣根本就是夫唱婦隨啊!」
「真的,比較沒有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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