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8 10:30 臺北時間

【廖偉棠書評S2—樂與詩裡的浮生EP01】以夢為馬,幻遊蜃境的老愛麗絲——評《如夢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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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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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蒂.史密斯畢竟是巴布.狄倫以外最文藝的搖滾歌手,除了意識流,她甚至調動起法國「新小說」一般的雜沓複調的結構來帶出夢幻感。其實這也是迷幻音樂,尤其是這本書裡多次提到的「死之華」樂團的音樂的特色。

【廖偉棠書評S02—樂與詩裡的浮生EP01】以夢為馬,幻遊蜃境的老愛麗絲——評《如夢的一年》

《如夢的一年》,佩蒂.史密斯著,何穎怡譯,新經典文化出版
如果這是中文譯名「如夢的一年」,這本書最像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不過佩蒂.史密斯這一夢綿延了一整年、甚至三、四年,歷經生離死別、迷魂和凶兆。如果還是英文原名Year of the Monkey——猴年,這本書則更像《西遊補》,明朝人董說所寫的《西遊記》意識流續集,佩蒂.史密斯就像那個取經途中小睡一下的孫悟空,恍兮惚兮進了一條鯖魚精的夢中,神遊八荒。
魯迅曾評《西遊補》道:「豐澹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其中幻相機關重重,一參未破,又入一障;故事結構則是「一頭結案,一頭掩伏」。這一切,拿來說《如夢的一年》幾乎都可以。
然而佩蒂.史密斯不願意做懺情的孫猴子,她依然是不解風情的愛麗絲,即使在猴年她已經69歲,站在70歲的門檻前她依然像那個《只是孩子》裡的小女孩,鶴鳥躑躅。她篤信幻象與愛之執著所誕生的奇蹟,她的故事不必區分非虛構與虛構,就像音樂不必區分樂器上空氣的振動與樂手心裡的魂蕩神馳。
這年的最後一天,川普當選美國總統
猴年馬月,這個詞的不確定性,很適合新世紀的愛麗絲去開啟她的旅程。不過這個旅程注定不安,因為愛麗絲畢竟老了,而她身邊的兔子和茶友都紛紛告別而去,她必須以夢為馬,帶他們和我們,穿越進入動盪的猴年的世界:這年的最後一天,川普當選美國總統。
《如夢的一年》第一章就充滿了滂湃的幻象,佩蒂.史密斯試圖通過一個接一個變本加厲的夢替垂危的摯友山帝招魂。她相信宇宙訊息在一捲神秘出現在自己口袋裡的紗布盡頭,或一張撿到的糖果紙上面,因為那是神秘主義者山帝曾經教她的,讓她在知交零落中仍堅信這一訊息:「某個特異力場掩蓋了另一個力場,後者的軸心有個小果園,果實纍纍,內含不可解之核。」似乎揭示力場破解此核,山帝或某種精神就永存。
於是佩蒂創造出愛麗絲的夥伴們來一起完成這一儀式。其中最關鍵的是一個會說話的招牌和神秘偶遇的陌生人厄羅尼斯,前者飾演《愛麗絲夢遊仙境》裡抽水煙的智者毛毛蟲,不時在書中跳出來說些似是而非的金句。後者言傳身教地與佩蒂探討夢的本質,他說:「某些夢根本不是夢,是實體現實的另個角度……夢這回事呢,就是所有算式都以全然獨特方式解決,洗衣繩上的衣物僵挺於風中,死去的母親現身背對我們。」——他其實相當於愛麗絲的下午茶會裡的三月兔還是瘋帽客?還是動輒消失的柴郡貓?
佩蒂之可愛,在於她像愛麗絲那樣有現實的憂慮
佩蒂.史密斯畢竟是巴布.狄倫以外最文藝的搖滾歌手,除了意識流,她甚至調動起法國「新小說」一般的雜沓複調的結構來帶出夢幻感。其實這也是迷幻音樂,尤其是這本書裡多次提到的「死之華」樂團的音樂的特色。這種最本質、不依賴電腦後期製作的迷幻樂,只是吉他與鼓的迴旋、挑逗和涅槃感,一再從噩夢中向佩蒂伸出援手,難怪全書把最後一個位置留給「死之華」的靈魂人物傑瑞.賈西亞。
在這樣的招魂術下,佩蒂.史密斯完成的,其實是對自己的招魂,通過執著和顛覆思維,她想通了人之垂老、向死而生時的意義。比如說帶領孩子們走向大海的斑衣吹笛人「無關報復,而是愛」——這就是對死亡誘惑的重新定義,對於音樂人來說,那是一個更大的自由。「我們會死掉一點點嗎?」佩蒂說這是強尼·戴普親口對她說的,這句話意圖取消時間——「以小小的死亡讓我們免疫於更大的恐懼」。因為據《愛麗絲夢遊仙境》,瘋帽客(強尼.戴普飾演的)在為紅心皇后唱歌時「埋葬了時間」。
但時間果真能取消嗎?佩蒂之可愛,在於她像愛麗絲那樣有現實的憂慮,這體現在她對時間的計較:「我不再是個快跑者,時間似乎不斷加速了。」「以水晶沙漏取代蛋計時器,以細碾的大理石取代沙粒。」「我試圖對時光流逝更自覺,或許可以看到數字跳動間的宇宙與東西……我望著日曆上的29,不捨撕掉這一張。」這時候她甚至更像不斷看錶的白兔先生而不是愛麗絲。
她也預言般寫出了移民的苦難
其實我更羨慕那個從夢中走出現實的佩蒂.史密斯。一個人老了還能這樣太難得——借宿詩人朋友的酒吧裡沙發,動輒攔便車旅行和舊識(當然是虛構的厄羅尼斯)侃侃而談「均勻包覆我們所謂的靈性存在」——一般人要做到都難,何況她是個大明星,因此可見她的率性和質樸、天真。這本書令我對自己二十年後的老年生活充滿嚮往,佩蒂為你樹立了一個人終其一生實踐自由的樣本,「隨心所欲不逾矩」,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孔子這個理想她早已實現。
讓夢強大的一個關鍵要素是不要忘記真實。曾經啟迪里爾克的獨角獸掛毯畫,也啟迪佩蒂和山帝他們。獨角獸是虛構的幻獸,山帝卻說:「這獨角獸就跟妳我一樣真實活著。」這是全書的關鍵——不真實活過,勿得奢談夢幻。
於是她寫美國最可怕的一次選舉前夕,以想像續寫《白鯨》的方式:「我們處於暴風雨中心……」水手救起沒有航海經驗的船長兒子,換得在船長床上安睡一夜,似乎是渴望美國夢再度黑甜的人民的隱喻。她點出美國選舉的真相:「沈默決」——「我們一個個蹣跚踏入黎明。惡霸咆哮,沈默者決。百分之二十四的人選出『我群最劣一員』來代表另外百分之七十六的人。」選舉後,與中國農曆新年的魔幻感對寫猶為精彩,難得她也預言般寫出了移民的苦難——這是日後川普最大的暴政。
世界因為疫情而漸漸失去了夢、忘記了夢
但佩蒂.史密斯樂於也擅於混淆夢與現實,無數細節的經營令人莞爾。「我穿了那件在大西洋街垃圾筒找到的衣服」可是那明明是一個夢,夢中找到的衣服在現實中不經意地披上了,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當她觀看「根特祭壇畫」的畫冊之後,袖口可以沾染了幾百年前畫家的墨水;就像她沒去過的澳洲艾爾斯紅岩,因為念茲在茲,紅色泥土提前沾在了她的靴子底部。難怪她要引用好友山蒂的話:「何謂真實?時間真實嗎?現實中死去的手,與夢境裡會寫字會開車的手相較,何者更真實?」
直到厄羅尼斯再度出現完成迴圈,不,這本書是一個莫比烏斯圈,首尾相銜,仍然在增生著。他也許才是神出鬼沒的猴王,幫助佩蒂大夢一場。
在當下愈加現實的牛年回望她那個猴年,我們依然會感覺魔幻叢生。對於她更重要的則是鼠年——這本書出版的那一年,世界因為疫情而漸漸失去了夢、忘記了夢。《如夢的一年》最後章節突然接軌當下,她所感知的全世界受難的悲慟完全和我們一樣,但因為她浩瀚的夢和堅韌的歌聲,她依然成為那個給予我們對未來以想像力的愛麗絲老祖母。「疾風知勁草,佩蒂.史密斯是那勁草也是那疾風,漸老漸蕭瑟,漸行漸遠還生,讓傾聽她的我們也成為風之子。」一年前我剛剛開讀此書寫下的筆記,經過一年的追隨,更加清晰。
下一集的「廖偉棠書評—樂與詩裡的浮生」,我將要談七等生的作品《情與思》,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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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8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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