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7 10:30 臺北時間

【廖偉棠書評S2EP07】在黑暗中辨認鑽石——李歐納.科恩《美麗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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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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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的底下,是刻骨銘心的懺悔錄,既是自身的懺情,也是對加拿大歷史的懺悔。小說深處黑暗裡的科恩,更接近在歌裡吟詠末日的那個他。對於他來說,末日不是終結,是循環,是華爾滋,是科恩在眾生的狂泉之舞以外獨唱獨行。

【廖偉棠書評S2EP07】在黑暗中辨認鑽石——李歐納.科恩《美麗失敗者》

第一次閱讀《美麗失敗者》,是2016年科恩去世的時候。那年我的閱讀筆記寫道:「寄居在希臘小島只寫詩和實驗小說的那個李歐納.科恩,那一年才26歲。那是1960年代初葉,世界和他都似乎格外年輕,格外無邪。」
《美麗失敗者》,李歐納.科恩,李三沖譯,大塊文化出版
實驗小說指的就是《美麗失敗者》,我說科恩無邪,是針對《美麗失敗者》文本上被指為淫邪的性描寫而言,古語說「詩三百,思無邪」,無邪指的是寫作者的創作念想之單純,而不是文字上的道德潔癖。更何況,科恩在性之外別有所哀。
毋庸諱言,年輕時科恩的創作高度依賴於性的力比多丶宗教幻像丶抑鬱症和詩人本能,他知道詩人作家需要挖掘自己最深丶最暗的一面,就像他引用的弗洛伊德:「作家詩人創作時,應該縱容思緒嘈雜混亂,縱身躍入混亂的深淵,以期能帶着美妙的東西浮上來。」
白人傳教者與印地安人之間的殘酷衝突
因此《美麗失敗者》被呈現為一團亂麻,混雜著亨利.米勒《南回歸線》、薩德侯爵《所多瑪的一百二十天》、鮑里斯.維昂《我要在你墳墓上吐唾沫》等等「邪典」滋味的色情書寫體驗,並且帶有六十年代迷幻文化的毒品強化創作的明顯痕跡,它不時在性與暴力的快感上加速起飛,想像力的華彩段落如直上雲霄、顱內高潮。
但這一切的底下,是刻骨銘心的懺悔錄,既是自身的懺情,也是對加拿大歷史的懺悔。小說深處黑暗裡的科恩,更接近在歌裡吟詠末日的那個他。對於他來說,末日不是終結,是循環,是華爾滋,是科恩在眾生的狂泉之舞以外獨唱獨行。
這次重讀,我更看出了末日的當下意義。今年的加拿大除了疫情的困擾,最大的醜聞是原住民寄宿學校虐殺兒童的黑暗歷史浮出水面,再次勾起這個殖民地國家那些尚未和解的仇和冤。而這一切的源頭在於殖民史上白人傳教者與印地安人之間的殘酷衝突,在五十多年前科恩等敏感的加拿大作家已經觸及,《美麗失敗者》在性與毒品的解放背後,其實有一半的篇幅有關於此。
科恩用文字誘導我們參與了暴行
據BBC報導,今年5月,加拿大發現了215具原住民兒童遺體,他們是加拿大最大寄宿學校的學生。在那之後,再多兩處類似墓地浮出水面,拉開加拿大第一民族對寄宿學校對學生死亡事件調查的序幕。這樣的墳墓的數量不斷增加,目前已超過1100座,這引發了加拿大全國的憤怒和反思,這些政府資助的寄宿學校是白人政府要同化原住民兒童、摧毀原住民文化和語言的政策的一部分。
「為什麼不給歷史喂些糖果?」當年科恩這一反諷的質問,今天聽來分外刺耳。在《美麗失敗者》裡,女主角「阿族」印地安女孩伊迪絲的經歷和那些淒慘的同胞孩子非常相似。在小說主人公「我」的敘述中:「伊迪絲十三歲,是位漂亮的印地安孤兒,父母在雪崩中雙雙遇難。所以她和印地安養父母住在一起。在學校裏她受盡凌辱,因為同學們認為她不是基督教徒……抓住伊迪絲!集體意願命令著,把她迷人的乳頭趕出我們的大腦!」
「我」是伊迪絲後來的丈夫,他接下來鉅細無遺地描述了伊迪絲被四個白人性侵的過程,最後他承認這也許只是他出於嫉妒和性變態心理的狂想。但讀者看來,這狂想不啻是印地安少兒的不幸命運的縮影,讀者被迫閱讀這種描寫,是被科恩用文字誘導我們參與了暴行,似乎在暗示著所有閱讀這樣一本由殖民者後代撰寫的受難錄的人,其實都是施暴者的同謀。
在加拿大,一個刻骨銘心的夏日
隨著對他們情史的展開,我們看到伊迪絲本來可以擁有自己族人特有的對世界的敏感、選擇與別不同的情慾體驗,但都被「我」否定和破壞。一如本書的另一女主角,印地安「聖女」凱瑟琳被天主教的宗教催眠毀滅。
後者的事蹟更為觸目驚心,科恩把他所獲知的宗教史所記載的聖凱瑟琳的「奇蹟」以充滿激情的半虛構文字,還原到十七世紀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女性身上。
「那是在加拿大,一個晴朗的日子,一個刻骨銘心的夏日;多麼短暫,多麼短暫。那是一六六四年,陽光燦爛,蜻蜓和著槳聲上下翻飛,豪豬酣睡在自己柔軟的長鼻上,草地裡黑辮子姑娘編織着芳草的草籃,野鹿和勇士夢幻般吸吮着習習涼風,籬笆旁兩位小男孩在摔跤,滾了一圈又一圈。世界已有二十億年歷史,但加拿大的青山秀水卻顯得十分年輕。奇怪的鴿子在可格納瓦加上空盤旋。
——嗚嗚,那個八歲的心靈在低聲哭泣。
那心靈在聆聽,那心靈不老也不新,說也說不盡。」
這一段動人的開頭之後,就展開了加拿大印地安人被宗教狂熱所吞噬以及絕望反噬的歷史——雖然在整個北美洲的種族滅絕中這不過是一斑。伊迪絲與凱瑟琳互為鏡像,後者的殉難在前者的自我解放中以另一種悲劇延續著。
情慾和道德上的雙重失敗者
凱瑟琳以極端的自虐達到與基督一起受難的境界,成為第一個封聖的印地安人天主教徒,這事件實際上充滿病態的激情。科恩的文字時而沉溺於這種激情,時而調侃反諷它——凱瑟琳的殉難之景如此優美,她的自我折磨卻讓人反胃,即便為了反諷也顯得過度的耽溺,變成了一種文字的S/M了。
我又想起哲學家蕭沆所說:「除了給予慰藉的能力,聖徒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聖徒之愛的實際成就只不過是巨大的幻覺」,《美麗失敗者》最大的悲劇,是科恩本人也未必能出離這種幻覺。
印地安女性以外,和「我」與伊迪絲都有性關係的另一位主角F明顯是一位白人成功男性,他的放縱和懺悔帶著詩的面具造就另一種幻覺。相對於「我」這位情慾和道德上的雙重失敗者、輸家,F是可悲的勝利者。
「遮住你的頭好好看看這根我從未擁有過的陽具吧,而它擁有過我,它就是我,它承受我就如同一根魔帚承受著女巫,在廣袤世界各個角落遊蕩。忘掉吧。」F的長信一邊談論護士的性衝動一邊談論上帝死了,「即便群山就在眼前起舞,他們仍說上帝死了;即便上帝的的裹屍布被扯開,赤裸的祂確實活著。」性事的抒情化悲嘆和宗教殉難者的迷狂本質上相同,都是自戀。
完成性的儀式,然而並沒有完成救贖
F想成為查拉圖斯提特拉,在最後一章變成一個東正教的聖愚式流浪漢,意外地重遇一個像凱瑟琳或者伊迪絲的女司機,完成了最後一次性的儀式,然而並沒有完成救贖。「我刮下歷史的舊痂,他的痛苦如同一滴純潔的勝利之血在閃耀。」科恩對這個人物的情感是愛恨交纏的。
「哦,F,」科恩問,「你覺得我能學會如何在一堆雜亂物體中認出鑽石麼?」「它們都是鑽石,」F如此回答。
在這本書裡能看到科恩最後一張專輯《你想它更黑》的黑暗,但也能看到他日後走向禪宗的一些端倪,上面這段像禪師對答一樣的頓悟就是證明。也許,認出黑暗歷史中的鑽石,才是科恩之後的加拿大作家在今天最困難的任務。
下一集的「廖偉棠書評—樂與詩裡的浮生」,我要談的是傑夫.代爾的《然而,很美》,歡迎收聽。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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