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7 05:58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殺害2個小孩之前 單親媽媽殺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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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8年來,  小穎始終獨自一人照顧2個小孩。  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東方IC)
8年來, 小穎始終獨自一人照顧2個小孩。 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東方IC)
2年多前的那個史上最長寒假,1名單親媽媽殺了自己的2個小孩後,自殺獲救。她只吞了10來顆精神科用藥,又年輕貌美,網友質疑她假自殺,目的是甩掉2個小孩去談戀愛,也有人爆料她軟爛不求上進,法院判決書更指她「泯滅人性」。
只是,記者走訪了單親媽媽住家附近的店家,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說法。不過網路上所言全屬虛構嗎?似乎也不盡然。真相是什麼?我們只能盡力從第一手訪談,加上筆錄、精神鑑定報告等各種文件,試著盡可能接近事實。
隔著透明壓克力板,這位重刑犯朝我走來,坐下。她身形瘦小,約莫150公分,口罩之下是一張年輕清秀的臉。她拿起話筒。
我問她有否收到我的信?「有,我有在寫回信,可是還沒寫完,寫到媽媽那裡我就…」意思是停住了。她又說,這裡作息規律,已經開始下(監獄)工場。她走路與說話都略快,看得出是個急性子。
2020年2月,新冠疫情初起,全球恐慌,在那個史上最長寒假的某一天,一則悲劇新聞沒有受到太多矚目,新北市一名單親媽媽在汽車旅館勒斃2個小孩後自殺,媽媽獲救,小孩卻走了。
單親媽媽一審被判死刑,法官指她行徑冷血、泯滅人性,「不判處其死刑,有違天理,不足以彰顯公義。」二審判決也寫,單親媽媽固然經濟狀況不佳,卻不思尋求協助來改善經濟,反而執意殺害孩子,泯滅人性,判無期徒刑。三審維持無期徒刑。

長期失眠 罹患重鬱症

怎樣的母親,會狠心一次殺了2個親生小孩?單親媽媽小穎(化名)同意我們查看她的卷宗。案發時,小穎還差1個月才滿30歲,女兒8歲,兒子6歲。她是典型的年輕單親媽媽,18歲從高中美容科畢業,就讀某技術學院,1年後休學,休學原因寫「經濟困難」,學費1年10萬元,她覺得昂貴又不值得。小穎從高中一年級就申辦就學貸款,直到讀完大一,19歲就欠下27萬元學貸。
她到通訊行工作,認識男友,21歲懷孕,發現時已3個月,有了胎形,小穎不忍墮胎,未婚生下1女;隔年又懷孕,是兒子,男友再次希望墮胎,但這次發現已6個月,小穎在回覆我的信中解釋:「拿掉可能母胎俱殞,所以仍保住了胎兒。」2人在小穎家人要求下登記結婚,但小穎始終住在娘家。
二十多歲的小媽媽哪裡懂帶小孩?幸而母親幫忙照顧,但兒子出生後3個月,母親心肌梗塞驟逝。兒子愛哭,小穎怕吵到家人,搬離娘家在外租屋,先生依然未同住。隔年,先生提議離婚,說好小孩皆由小穎扶養,承諾每月付2萬元扶養費,小穎同意。那時,先生已與另一女子又生了孩子。
這便是小穎成為單親媽媽的過程。依卷宗看來,從小孩出生至案發前,小穎8年來皆一個人獨自育兒,當一審死刑出爐,從辯護律師、立委、甚至女星隋棠都替單親媽媽發聲。但很快地,一篇貼文在網路廣為流傳,指單親媽媽不願積極找工作、整天睡覺、讓小孩吃泡麵,且勒斃小孩後,自己卻只吞了4顆安眠藥。風向瞬間逆轉。
真相到底是什麼?也許可以從那些安眠藥說起。卷宗顯示,27歲那年,小穎因失眠至診所就醫,經診斷為憂鬱症。她持續看診,但就診紀錄斷斷續續,有時間隔3個月甚至半年。依後見之明,探視小穎時,我詢問她的就醫歷程,她說:「看了1年多就停藥,因為覺得有好一點,而且1次要330元,很貴。」妳不知道自行停藥很危險嗎?「對啊,隔1年又復發。」其實只隔半年,2019年8月,她再次到另一間診所就診,這次,被診斷為重度憂鬱症。
那是案發前半年。她的生活逐漸失序,從工作、感情到日常生活,所有狀況像串通好一般,一個接一個發生。這些資訊,法院的卷宗裡都有,包括判決書、從檢警到法院的筆錄,最重要的,還有2份精神鑑定報告,記者便是在精神鑑定報告中,看到了許多判決書上沒有提到的內容,包括小穎的特殊成長歷程。
不論在法庭應訊、或寫給我的信,小穎不時會提到父親,不過,當她說「父親」時,指的一定是繼父。記者一共探視她2次、通信往來1次,每次她皆提起繼父:「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他超級疼我,視如己出,把我當親生的,從來沒打過我,只有唸一下那種。」案發後,繼父常與二姊一起到看守所看她,「他每次來,結束後我回到舍房就哭到不行。」在他面前會哭嗎?她搖頭:「不會,我會忍住,不能讓他難過。」
案發前半年,小穎就因育兒及經濟拮据等多重壓力,再次至精神科就診。 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東方IC)
那生父呢?她不情願地開口,說生父住在看護之家,她每年去探視一次,「但他在那裡會打人、動手,所以又轉到另外一家。」生父一惹事,小穎就得收拾,例如2019年,她就在臉書寫:「他捅了婁子,我去收,不是因為他是我生父,沒養過我們,只是因為不希望他去傷害到別人。」
繼父其實是小穎母親的第一任丈夫,當年他們生了2個女兒,沒有男丁,婆家有意見,只好離婚。幾年後母親與另一男子結婚,生下哥哥及小穎,但,這男子會家暴,不時毆打小穎的母親、哥哥,幸而還不至於對小穎施暴,可小穎經常目睹家暴,總是不斷哭泣,有一次,甚至目睹生父拿摔破的瓷碗割母親的臉。
生父後來犯罪入獄,母親終於得以離婚,第一任丈夫接納了母親及後來的二個小孩,一家六口團圓同住。對這個新家,小穎顯然十分感謝,精神鑑定時,她就表示搬到新家後全家相處和睦,她回覆我的信上,也寫著十分感激繼父,「讓我們可以脫離家暴的陰暗」。

經濟拮据 三人一碗麵

她氣生父不負責任又家暴,多年後,她自己也倉促地成為人母,她又是個什麼樣的母親?那篇網路瘋傳的貼文形容,小穎的臉書常充斥母愛,現實生活中卻經常只讓小孩吃泡麵。法官則在判決書中寫到,小穎雖經濟困難,但並未到負債累累的程度,很多比她更辛苦的人都走過來了。
為了釐清這些,記者走訪小穎住家附近的店家,某間小吃店的店員甲回憶:「她經濟比較困難,都點一些最便宜的,滷肉飯、麵、滷蛋,有時候小孩會在旁邊吵說:『媽媽我想吃豆干』她就說:『今天先不要吃。』有一次還點一碗麵3個人一起吃。她比較矜,每次來都很憂鬱,可是我問她怎麼了,她都說沒有啦。」甲像是懊悔地說:「有時候我們有糖果餅乾,都會給她的小朋友吃,我知道她很辛苦,但我不知道她是辛苦到這種程度,如果知道,盡量幫助她都沒關係。」
小穎一審被判死刑,藝人隋棠不平地在臉書上發文,卻很快遭到網友出征。(翻攝隋棠臉書)
甲又說:「她有時候情緒起伏比較大,會凶小孩一、二句,小孩很皮時叫他們坐好,但不會歇斯底里大吼。2個小孩很可愛,嘴巴也很甜,都會打招呼叫阿姨、叔叔。」甲似乎猜到我想釐清什麼,補充:「2個小孩很天真無邪,不知道媽媽心情不好,來這裡都是笑笑的,看起來滿開心,完全不壓抑,如果是長時間受到媽媽不好的對待,或者如果是不好的媽媽,小孩應該會很壓抑,但他們不會,很正常很活潑,不是會看臉色的,才會因為嘻嘻哈哈被媽媽罵。」
接著來了店員乙,是比甲資深的員工,認識小穎的時間較久,乙一開口就說:「她對小孩很好耶,很疼小孩,她很可憐好不好!聽說她以前還有媽媽幫忙,媽媽過世後就沒人幫忙顧小孩。前幾年她帶小孩來時,還有辦法喝個紅茶、湯、吃個嘴邊肉跟燙青菜,後來真的沒錢,有時一人點一碗滷肉飯,加一份豆干,3個人加起來不到100元。」

疼惜兒女 上學親接送

乙大概也是看到網路上說小穎不顧孩子,同樣主動澄清:「之前選舉,我問她會不會去投票?她說不會,因為不干她的事,我說要投啊,為了小孩子、下一代,她一聽就說那她要去投票,你懂嗎?如果不在意小孩的人不會這樣。」小穎是在地人,案發後鄰里議論紛紛,但多半是罵小穎狠心,店員乙緊張地交代我,千萬別寫出店名。
店員丙又更資深,可惜那天我們沒碰到,丙曾在案發後和一名老客人聊到,案發前那一陣子,小穎確實有些改變,比較沒耐心,會凶小孩,但以前很少如此。
站出來替小穎說話的,還有孩子幼兒園的2位老師。幼兒園老師婉拒我們約訪,但曾接受司法鑑定團隊的訪談。鑑定報告中,一名老師表示,就擔任母親而言,小穎是稱職的母親,老師甚至以「非常優秀」形容。老師回憶,小穎投注在小孩的心力相當多,不僅永遠親自接送小孩上、下課,當幼兒園有活動,例如校外教學、班親會,小穎幾乎都會請假參加。至於小孩,老師形容:「女兒個性樂觀、兒子活潑助人。」孩子的父親呢?老師們印象中只看過一次。
小穎離婚後成為中低收入戶,幼兒園學費全免,但需預繳,學期中才退款。老師說,小穎在經濟最捉襟見肘時,曾詢問能否晚點繳學費,但最後仍準時繳交,一次也沒有遲繳過。
一位老師甚至說,在經濟能力還行時,小穎有時買小孩的早餐會買太多,老師要她別買這麼多,她只說:「可是小孩說想吃啊。」對照卷宗,小穎的二姊也曾唸小穎不善理財,有時會亂花錢,但從二姊的形容可發現,小穎「亂花錢」同樣是花在孩子身上,例如替孩子買了好幾個書包,外觀都嶄新。
當時,小穎的財務狀況可能還沒太糟。孩子出生後,她24小時照顧,據小穎的說法,即使兒子生病住院,仍只有她一人照料,前夫探視孩子1年不到5次。直到2個小孩都上幼兒園,小穎才得以外出工作,貼補家計,她到附近美髮院擔任助理,月薪2萬3千元,她還有能力替自己、也替小孩買儲蓄險。

難題接踵 生活壓力大

我們找到這間美髮院,老闆仍是同一人,一聽到我們想採訪,他神情沉重,但表示願意受訪。「她在我們這裡工作有1年多吧,早上10點到晚上8點,我這裡有兒童區,每天下午4、5點二個小孩下課,她一起接回來,先吃飯,吃完飯在兒童區玩,下班再一起回家,假日小孩也可以在兒童區待一整天。二個小孩都很乖。」
「她工作態度滿積極的,笑臉迎人,也不會偷懶,該做的都會做,甚至會幫別人。」可是網路上寫她常整天躺在床上不動?「那是後期吧,我也看出她不太對勁,輔導過她2、3次,跟她聊,她才講出來,說前夫沒給錢了,她壓力大。有哭啊,但她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很堅強,聊的時候她才哭。」
小穎回覆記者的信長達11頁,提及對家人的感謝及抱歉,最後提到,從沒將孩子當成沉重負擔,而是甜蜜的負擔。(簡竹書攝)
小穎回覆記者的信長達11頁,提及對家人的感謝及抱歉,最後提到,從沒將孩子當成沉重負擔,而是甜蜜的負擔。(簡竹書攝)
「她滿省的,不會亂花什麼錢,也不常出去玩,像她這個年紀的一般都很愛玩。她滿拮据,有時候3個人吃一個便當,小孩先吃,沒吃完她才吃,我也常跟她講幹嘛只買一個便當。」
對照卷宗,資料顯示案發前小穎暴瘦,從37公斤瘦到僅剩34公斤,看來除憂鬱症所致,或許也跟經濟拮据有關。
剛離婚時,前夫依約每月給2萬元扶養費,但後來減為1萬5千元,越給越少,且不時遲延,小穎常得一再催促,經常處於拿不到扶養費的焦慮中,最後幾個月甚至沒拿到錢,她氣得傳LINE給前夫:「你們要逼我走上絕路嗎?還是要我去做酒店?」前夫也非惡意,他與後來的女友又生了2個小孩,自身壓力也不小。但,小穎不免更難熬了。
案發前半年,事情更是接踵而來,她與交往2年的男友分手,情緒低落,工作也不順,與店內一名設計師吵架後離職,但,要再找到能接送小孩的工作談何容易,她失業好一陣子,只好又回美髮院。多事之秋,偏偏特別需要錢,女兒被牙醫告知需根管治療,費用數萬元,小兒子則有弱視傾向,需要長期治療。
她第一次爆炸是案發前3個月,某天早上,美髮院發現小穎沒來上班,電話也不通,轉而聯繫小穎的哥哥,哥哥衝回家,發現妹妹用工業用膠帶封住口鼻。那天,小穎先吞了幾顆安眠藥,再封口鼻,旁邊留有她用注音符號寫給子女的紙條,大意是:「寶貝們,媽咪如果沒有再醒來…打給二阿姨,電話是XXXX。」卷宗並補充,小穎原本是寫前夫的電話,後來劃掉了。
案發前,小穎就多次向前夫表示快活不下去,也曾對哥哥透露自殺念頭。我問小穎,案發前只有封住口鼻那一次自殺經歷嗎?她點頭,「會擔心自己做傻事,因為常有那種念頭,但會想到小孩怎麼辦?前夫萬一沒把小孩帶走怎麼辦?所以沒做。」
小穎原本與子女住小套房,後期存款所剩無幾,恰好哥哥、嫂嫂想搬家,2家人決定一起租屋,分擔房租。小穎解除所有保單,拿回約10萬元,預付兄嫂5萬元房租。本以為2家人能互相照應,幾個人生經驗尚淺的年輕人哪裡明白,同住容易因生活習慣差異而產生摩擦,何況小穎有重度憂鬱症,常失眠,兄嫂的2個小孩又還小,難免會哭。

病況惡化 蒙自殺陰影

憂鬱症持續惡化,後來她甚至無法工作,只好再次從美髮院離職。「我常常一整天不出房門,是房門喔,不是家門。我不敢出去面對他們(家人),我看到任何人都怕,包括看到自己的小孩都怕。」她也知道自己不對勁,幾次央求前夫把小孩帶走,無奈前夫另有2個小孩要顧。卷宗顯示,她也問過哥哥,但哥哥也有2個幼兒。
小穎說:「我還有google寄養家庭、社會局,google過好幾次,可是寄養一個小孩要2萬多元,我去哪裡生這麼多錢?」不只如此,想將小孩安置在寄養家庭,需符合一些要件,小穎可能不符。
出庭時,小穎表示 自己長年獨自承受育兒重擔,連小孩生病都只有她一人在照顧。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東方IC)
送人領養呢?她嘆,說得容易做得難,「沒有人想當現成的爸媽,他們不可能視如己出,沒有人可以讓我放心,聽過太多虐待的,我連保姆都沒請過,貴又不放心,有證照的保姆都可以把小孩虐死了,我只有住在小套房時,曾有半年請樓下鄰居當保姆,她很疼我小孩,沒收錢幫我照顧,其他時間我從沒請過。我…我沒有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儘管已過2年,她的病情也穩定許多,一提到小孩,小穎就忽然猛掉眼淚。
看來,網路流傳的那篇貼文並沒有太扭曲,小穎搬來與兄嫂同住後那短短3個月,她經常關在房內不敢出門,自然無力再悉心照料小孩。只是,貼文者所見所聞,恰是小穎一人獨自育兒長達8年後,憂鬱症最嚴重之時。

筋疲力盡 離家釀悲劇

悲劇像設定好的炸彈,一分一秒倒數計時。小穎無法再像過去那樣照顧子女,一部分責任自然落到同住的嫂嫂身上。嫂嫂自己的小孩更小,壓力不免跟著增加,居住空間又小,經濟窘迫的2家7口人擠在屋內,年輕人又衝動,一吵架就在臉書貼文。
就在那個令全台父母筋疲力竭的史上最長寒假,2020年2月11日,原訂的中小學開學日,孩子們仍在家中,嚴重失眠的小穎嫌嫂嫂講話太大聲,讓她無法入睡,但那是白天。嫂嫂深感委屈,何況她也很疼愛小穎的2個小孩,常幫忙照顧,小穎卻在臉書抱怨她。嫂嫂自覺被當成免費保姆還被嫌,隔天忍不住在臉書抱怨。小穎憤而帶著孩子離家,深夜才在哥哥勸說下返家。
嫂嫂滿腹委屈,半夜再發文抱怨小穎鬧自殺又離家。隔天2月13日,嫂嫂退還小穎3萬多元的預付房租,示意她離開。筋疲力盡的哥哥也在臉書貼文,大意是妹妹將自己的付出當成理所當然。晚上6點,小穎再次拎著行李帶小孩離家。
小穎投宿汽車旅館,深夜小孩入睡,她自覺無家可歸,萬念俱灰,決定帶著小孩走。她拿枕頭悶小孩,小孩掙扎,她狠不下心,放棄。哥哥發現她沒回家,急得頻頻傳訊息,說若不回訊就要報案,小穎才回覆表示沒事。
小穎後來接受鑑定時說,第一次動手不成後,原本想退房帶小孩回去,但後來看到嫂嫂又貼文:「你們3個可不可以消失在我的世界。」
從用詞看來,嫂嫂顯然也瀕臨潰堤。只是,多事鄉民紛紛留言,用詞尖酸,更有人罵小穎是「不要臉的人」。偏偏小穎就是忍不住一直去刷嫂嫂的臉書,且一一查看每則留言,情緒更加被刺激。
案發那天,小穎吃完藥又喝了威士忌。示意畫面。(pixabay)
二天後的傍晚,小穎再次決定帶小孩一起走。行李中有憂鬱症藥物,夜晚,她哭著將安眠藥磨成粉,放入果凍中餵小孩,等待藥效發作期間,她自己也吞1、2顆安眠藥,接著開始喝威士忌,一邊喝,又忍不住不斷重複觀看嫂嫂的臉書與留言,感覺耳邊似乎一直有人說著臉書上的文字,她不停地哭泣。喝完一瓶迷你瓶威士忌,小孩熟睡,她一邊哭,一邊用傍晚騎車買回來的童軍繩先勒女兒,女兒反抗了一下,她仍未鬆手,勒斃女兒後,她再勒斃兒子。
便是這段行凶過程,讓法官認為她泯滅人性。只是,檢警偵訊時,小穎卻表示自己當時意識清醒,沒有服用任何藥物,很清楚自己在殺人。她並未提及勒小孩前,已先吞了1至2顆安眠藥、又喝威士忌。
不知她當時是忘了,或刻意不提。那時她一心求死,卷宗顯示,她被送醫救活時嚷著:「為什麼要救我?」後來警方偵訊,問她為何想帶小孩一起走,她答:「我不想留他們在世界上,因為我覺得活得很累。」開庭時,小穎也主動問法官:「可以直接判死刑嗎?」法官問她原因,她答:「因為不想活了。」最後法官問她有無要補充的,她又說:「希望判刑不要拖太久。」

服藥飲酒 意識不清楚

那夜,小孩斷氣後,深夜11點41分,她傳訊息給前夫:「我走了,去陪孩子們,不然他們黃泉路上會很孤單。」11點52分,她以手機轉帳6萬元給二姊,那是她僅剩的所有存款。
接著她吞了一些藥,又喝另一瓶迷你瓶威士忌。藥物數量,她幾次說的都不太一樣,可能自己也忘了,以偵訊時為例,她是說4顆安眠藥、加上其他抗憂鬱與抗焦慮藥物共9至10顆。她開始昏睡,前夫近凌晨4點才看到訊息,立刻打LINE給小穎,打了幾通她都未接,後來改撥手機,小穎終於接電話。前夫叫她別開玩笑,小穎說自己沒開玩笑,前夫頻頻追問她人在哪裡,小穎說了汽車旅館名稱。前夫趕到時,小孩已死亡,小穎昏迷,經急救醒來。
這段過程,讓鄉民認定小穎是假自殺,否則怎會只吞4顆安眠藥,又告知前夫自己在何處?後來檢方訊問,小穎的回答是,不太記得前夫有打電話來,吞下安眠藥後的記憶已很模糊。警方在旅館房內發現一把水果刀,是小穎離家時所帶出,小穎說本打算用這把刀自殺,但吃藥配酒後,卻昏睡了。
想自殺,卻接了前夫電話,還告知所在地,最後也沒用水果刀自殺,確實難以理解。只是,服用安眠藥若超過平時的量又未能就寢,便有可能產生夢遊、行徑奇怪等異狀,患者事後卻毫無印象,相關案例早已屢見不鮮,這些是服用著名安眠藥「史蒂諾斯」後的可能副作用,史蒂諾斯因此被列為第四級管制藥品。記者查詢小穎服用的安眠藥名,顯示其含有與史蒂諾斯同樣的關鍵成分。
對此,鑑定報告中恰有一段類似內容,小穎曾向鑑定人員提到,有次睡前服用加倍的藥物,後來竟出現「斷片」,隔天兒子告訴她,她前夜吃了兒子的食物,但她對此毫無記憶,十分驚訝。
對於小穎確實想自殺這一點,小穎的哥哥、二姊倒是從未懷疑。那夜,她忽然轉帳6萬元給二姊,凌晨2點多,哥哥急忙LINE她:「妳錢轉給姊做什麼?」似乎猜到小穎心思。
從資料看來,兄妹倆儘管不時吵吵鬧鬧,感情依然緊密,案發前2個月,哥哥曾受傷住院,小穎就去醫院照顧,那幾天小孩無人接送,最後竟是由8歲女兒去接6歲弟弟下課。哥哥顯然也極疼愛小穎,也因為一直擔心妹妹又自殺,連帶讓妻子、小穎的嫂嫂感到壓力甚大。

多重困境 解讀大不同

案發後,廖蕙芳是小穎的第一個辯護律師,她形容第一次看到小穎的印象:「瘦瘦小小的,比我還瘦小,這麼瘦小的年輕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晤談後,廖蕙芳以「多重困境」描述:「她到後期是失業的,我們一般人失業都會焦慮了,她又是單親媽媽,本來就很難,又憂鬱症,你有沒有發現她惡性循環耶!我們一般遇到的困境可能1個2個,這案子是所有的困境都在她身上。」
廖蕙芳至今記得判決書裡這些話:「被告(小穎)跟死者是親生子女的至親關係,且是單親家庭,被告本應善盡為人母的職責,悉心將小孩照顧長大成人,被告僅因一時生活不順遂…」長達8年的獨自育兒壓力,被法院解讀為「一時生活不順遂」,廖蕙芳形容:「被告所有的困境,法院都沒有在看,反而用被告的困境來指責被告。」
一個事實,二種解讀。單親是雙倍的重擔,法院卻解讀為更該因此悉心照顧子女。連小穎的經濟困境,法院也持不同觀點。案發前小穎失業,又拿不到前夫的扶養費,還被告知子女各需要一筆不小的醫療費;此外,她每月還有近3千元的學貸,她還了10年,餘額仍有10多萬元。走投無路下,她解除所有儲蓄型保單,才有些現金。但,法院卻因此解讀她並未負債累累,許多人比她更慘。
小穎經濟壓力大,花費卻極自制,信用良好,卻因此被法院解讀為並未負債累累、許多人比她更慘都走過來了。 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東方IC)
恰好,專家鑑定報告也對小穎的經濟狀況做了分析,卻是完全另一種解讀。紀錄顯示,小穎有6張信用卡,但每月刷卡金額甚低,有些月分甚至是零,且「均全額繳清無延遲紀錄」,鑑定報告因此特別提到,小穎儘管經濟困難,「並沒有養成刷卡養債的習性」。
辯護律師李晏榕說,人們指責小穎為何不將小孩送人領養,然而8歲與6歲的孩子在台灣要找到收養家庭,難度極高。
法官難以理解的,也許還包括育有2個幼兒、學歷又不高的單親媽媽,求職有多難。小穎的二審辯護律師李晏榕就說:「小穎講過一段經歷,那時她剛從美髮院離職,騎著摩托車沿路找工作,早餐店她沒辦法去,因為要送小孩上學;她也有看到泡沫紅茶店徵人,但需要週末排班。」小穎找過最有可能勝任的,是一間公司的行政助理,「只需要隔週六上班,一個月2天,但週末要找8小時的臨托保母,行情是2千500到3千元,一個月要5、6千元,但她月薪才2萬6千還是2萬8千元,還要扣掉房租跟其他開銷。」

憂鬱標籤 社會難諒解

李晏榕又說:「她的故事裡還有個問題,台灣人對憂鬱症沒那麼了解,大家會覺得你委靡了幾個月,夠了吧,要不要振作?但當她還在發病期,一直叫她振作對她反而是壓力。」
小穎IG的最後一則動態,她模擬已逝母親的語氣,發簡訊給自己。(翻攝IG)
何止一般台灣人不理解,卷宗顯示,案件審理時,小穎就醫的精神科醫師出庭,證稱小穎罹患重度憂鬱症,檢察官卻問:「是不是只要按時服藥並定期回診,她的鬱症就可以緩解或獲得控制了?」
小穎為什麼罹患憂鬱症?是因為獨自育兒的壓力、離婚、還是母親驟逝?小穎的IG至今未關,她的動態很少,5年來共僅33則,最後一則是2019年7月、案發前半年多,照片是一則簡訊的截圖,簡訊寫:「○○○(小穎姓名),你不必一直堅強。我知道有很多負擔讓你失望,但你不應該單獨承受。有很多人愛你,願意分擔你所承受的負擔,雖然你看不到我,但我就是其中之一。」署名是「媽媽」。
那時母親已過世5年,應是小穎仿照母親口吻,發簡訊給自己。照片下方的貼文寫著:「…誰能夠告訴我『沒事,我還在,而且會一直在。』媽,我好想妳…」
獨自育兒之艱辛,長年呼籲成立「育兒支持團體」的立委王婉諭很有感:「我第3胎是雙胞胎,還在坐月子,先生就外派,我一個人帶4個孩子,那1年非常、非常辛苦,1個孩子去上學,另外3個沒上學時,光是要去接上學的孩子,就不知道怎麼辦。有時連出門買菜都不容易,我沒有辦法帶著4個孩子買菜,靠住附近的家人幫忙。」她回憶那段時間:「只要孩子上床睡覺,低潮就來襲,甚至會哭,覺得好無助。但即使要去看身心科都沒有時間,你要怎麼帶著孩子出門看醫生?」
立委王婉諭說,台灣的育兒問題一直不被正視,政府提高生育率的方法向來僅有補貼,成效有限。
王婉諭說,小穎的事件反映了長久以來的育兒及生育率議題,「並不是說她的行為是可接受的,而是這是系統性的問題,我們必須面對。」她表示,要政府增加預算恐有難度,她建議從現有資源著手,「我們其實有《家庭教育法》,每個縣市有家庭教育中心,只是功能不彰,如果家庭教育中心辦活動時,能把住在同樣地區的家長媒合起來,組成育兒支持團體,寒暑假你顧一天、我顧一天,壓力跟經濟負擔都會減輕很多。」

邊緣智力 量刑未參酌

除了單親的育兒壓力、失業、憂鬱症,小穎還有一個未被注意的特質:智能位於「臨界值」。案發後,小穎曾進行2次魏氏成人智力測驗,俗稱智商,第一次為78,第二次76。智能障礙的標準是70以下。
智力位於臨界值,代表什麼意義?今年7月,廢死聯盟曾針對小穎的案件舉辦座談會,台大法律系教授謝煜偉提到,日本近年有本暢銷書《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作者是一名精神科醫師,「他觀察一些犯罪少年,發現他們有非常高的比例,智力測驗數值落在灰色地帶、臨界值,他們的情緒反應、認知,以及對事物的僵固程度、處理與反應程度,在常模下跟一般人有些差異。」
多年來小穎的人生像駛進漫長隧道中,看不到盡頭。示意畫面,圖非當事人。 (pixabay)
小穎恰是臨界值。謝煜偉說:「她的智能落在灰色地帶,這樣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發狀況的反應、以及如何尋找合法的替代行為,跟智能100上下的人差異在哪裡?是很重要的,可惜一、二、三審的判決都沒進一步說明,只說沒有落在70以下。」
謝煜偉表示,這與司法量刑時「可責性」的判斷有關,「為什麼她會在那個情境下走不出來,眼睛只看到要將2個孩子一起帶走?或許啦,這需要進一步鑑定,但有沒有可能是這個原因,使她在遇到突發狀況時,沒辦法像我們一樣求助、或轉個彎。她的思考比較線性,覺得自己好像只剩這個選項,光是她自己自殺,2個小孩留在這個世界很可憐,只好帶他們一起走。她思路的模式及動機的形式,有沒有可能從臨界值的意義去解讀出來?」
此案敏感,一位不便具名的精神科醫師對我們解釋,小穎智力雖未低於70,但精神醫學上並非就此簡單一劃為二,而是將70至85之間稱為「邊緣智力功能」或「邊緣智力障礙」,2014年國外學者Minna Peltopuro等人的研究便指出,相較一般人,邊緣智力功能者的學習成就較低,工作技術能力較差,社會階層也較低,另外,情緒衝動控制、注意力也較差。
「衝動」一詞,恰好也出現在小穎的智力測驗報告分析裡,報告分析,小穎在答題過程中,「遇到困難的題目時,容易放棄,較不願多思考其他可能的答案。」「彈性轉換的能力相對較弱。」此外,「衝動性較高。」
只是,從憂鬱症到邊緣智力功能,法官在確定小穎沒有智能障礙,犯案時也清楚知道自己在殺人,不符合《刑法》十九條的減刑標準,便沒再細究。但,《刑法》另有五十七條「量刑標準」,即判刑時該考慮的事項,包括犯罪動機、犯罪時所受的刺激、犯罪手段、犯罪人的智識程度等。

單親父母 無制度支持

刑事辯護律師協會理事長林俊宏就指出:「最高法院早就有很明確的見解,說法院在評估被告的精神狀態時,就算不符合十九條,也要依照五十七條,量刑時把心智狀態考量進去,審慎量刑,因為量刑本來就要考慮到被告的所有狀況,自然包括精神狀態、人格發展、智能狀態,這些會影響被告要不要做某些行為的決定。」
小穎不僅有重度憂鬱症,智能也處於邊緣智力功能,律師林俊宏說,即使未達減刑標準,法院判刑時也應依《刑法》57條,將上述狀況考量進去。
「台灣女人連線」常務理事林綠紅更是感慨:「如果是典型的個案,小孩顧得亂七八糟,例如變得很髒、或身上有些不能解釋的狀況,現在公立幼兒園老師的敏感度很高,很快就會通報,社會資源可以介入。這案子很反諷的是,她(小穎)把小孩顧得太好了,狀況都沒有被發現。這個媽媽一直矜著,矜到最後,直到有一天幼兒園老師發現媽媽本人不太對勁,才去通報。」可惜,細心的老師發現時已是案發前幾天。
但,通報就真能解決嗎?林綠紅說,目前的兒福政策是兒童盡可能與父母同住,除非父母不適任,才進行安置,但小穎並沒有不適任,孩子恐難安置。她說,自己在案發後也一直在思考社會安全網的漏洞,全案像另一種型態的「照護殺人」,「她並不是沒有去問,但就是沒有人可以接手。現在單親父母這麼多,我們應該要有這樣的制度,當一個爸爸或媽媽無力負擔,走不下去時,有沒有辦法讓他休息一陣子、稍微喘一口氣,像長照的喘息制度。」
無奈案件很快三審定讞,所有的討論只能戛然而止。律師愕然。至於小穎,案發後,她因有強烈自殺傾向,被安置到急性精神科病房;後來轉到看守所,規律看診、服藥,憂鬱症緩解,二審時她終於沒有自殺念頭,從希望趕快判死刑,改為請求從輕量刑,只是,法院始終認為她「泯滅人性」。
定讞後,小穎從看守所被移監至女子監獄,在這裡,她將度過至少25年的漫長歲月。無期徒刑假釋門檻是25年,但一般多半關30年以上才能假釋,意即出獄時她大約60歲。刑罰的意義是什麼?該如何避免同樣悲劇?司法似乎並不探究。而就在截稿前一週,新北市出現一則新聞,警方破門而入時,屋內一名6歲男童已死亡,媽媽經搶救挽回一命,又是一件單親媽媽攜子自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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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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