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電鋸那邊噴出一些火花嗎?那就表示這根木頭裡含有砂質。」梁平正停下手上的高速電鋸,說道:「這樣就卡住了,鋸不動了。」
切削砍鑿 如經歷人生
我們問,所以這條刀鏈就報廢了?預期素來直率爽快的梁平正會罵一兩句髒話,但他只是不急不徐地換下電鋸上的刀鏈。「這種事很稀鬆平常啊,因為木頭本就來自於大自然,從外表永遠不知道它經歷過什麼,有的時候,木頭外觀看起來很完整,電鋸一開下去卻發現當中被蟲蛀了一個凹洞,也有像這樣含有砂質,把電鋸搞到動不了的。」
這天,梁平正在工作室處理新的木雕作品。他摸了摸眼前的木材,「這根木頭很特別,從表層可以看見有些炭化,我推測它應有被森林大火波及過,加上木材內部含有砂,它也可能經歷過颱風、泡過水。」
他換好刀鏈、恢復工作模式,頓時,木屑再度噴濺成花。我們再問,遇到這類「水裡來,火裡去」的木頭都得放棄吧?他笑著答:「怎麼會呢?這樣反而更有趣。」在他眼裡,每塊木頭都有自己的江湖,雕刻一段木如同經歷一段人生,有些是可知的,有些是不可知的,雕刻的人必須學會「順性而雕」。
因此,梁平正每件作品的背後,都有一位共同創作者—木頭本身。「順著木材原有的條件去雕刻,遠比用一塊所謂『完美』的木頭去雕刻,來得更有意思。」更何況,沒有一塊木材是完美的,一如無人敢稱自己的人生完美。
若將梁平正比作一塊木,他身上的蟲洞,可能是叛逆不羈,也可能是徬徨與跌倒在他身上啃噬後留下的痕跡。
來自屏東的梁平正,藝術天分很早就被看見,「當別人父母在炫耀孩子考試第一名時,我媽媽都很安靜,但一提到美術比賽,她就有得說嘴了。」他愛畫畫不愛讀書,國小就蹺課,卻拿下校內外各種美術比賽獎項,更在國小四年級入選日本大阪萬國博覽會畫展,在當時的屏東造成轟動。
即興創作 獲藝壇青睞
高中時期就讀廣告設計科,蹺課和玩耍依然是他的主修。直至退伍考上文化大學美術系,他才突然不再「匪類」。用他半開玩笑的形容是:「一個『匪類』一夕之間變成一個『愛上學』『求上進』的模範青年。」
當然,一夕轉變只是誇飾。梁平正大學時與幾位同學、畫友租了一處三合院,共組「笨鳥畫會」,彼此激盪創作的靈感和火花;同時因深受賴純純、郭大維二位教授影響,讓他對材質的觀察與掌握,有了更深的體悟。1983年,就讀大二的梁平正獲得雄獅美術新人獎,成為學校小有名氣的風雲人物。
就算成了風雲人物,他身上依然流有「匪類」的血液。大學畢業後,他進入復興美工任教,卻因為服裝儀容「過於隨興、不像老師」老被校長約談。「每次我進校門,要穿過操場去教室,校長就站在走廊盯著我,搞到他受不了,我也受不了。2年後我就不教了。」
當時的梁平正,不論是人或作品,都想掙脫框架。1985年,他在嘉仁畫廊舉辦首場即興繪畫個展,現場沒有參考資料、沒有草圖,只有他帶來的2瓶高粱酒和幾箱顏料。在媒體記者關注下,他把自己關入展覽空間;27天後,他打開大門,一幅以整個展覽空間為畫布、沒有邊際框線的作品呈現在眾人眼前,獨樹一幟的即興風格,大受藝壇和媒體青睞。
沉潛山林 創作找自己
此時,梁平正卻也陷入瓶頸。因為岳家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把自己關在畫室中畫鬼的人」,也因為他賣掉房子,帶著妻子吳怡珍前往紐約大學遊學,卻在紐約那顆大蘋果裡,見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諸如「畫畫可能養家活口嗎?」「這個世界似乎也不缺我這樣一個藝術家」的自我衝突不斷襲來。那段時間,他常自問:「還要創作下去嗎?」
他在瓶頸裡繞了許久,連日漸長大的女兒展露出藝術天分,他也暗喊:「慘了!」只因他明白,要靠藝術吃飯有多麼困難。
自紐約返台後,梁平正努力往旁人期待的路走。他投入室內設計,也投入建築業;他賺了錢,也賠了錢。金錢在他手上來來去去,來去之間,始終沒有消失的是他對創作的渴望。
1997年,梁平正從生意場上「逃」到苗栗三義,「剛開始三義人都覺得我是個怪咖,因為我成天喝酒,不然就是騎摩托車追狗發洩。」他向當地人租了一處山林中破舊的老宅,慢慢地,他享受起打水、燒柴的日子,也開始用木頭創作。「我就雕幾張桌子、椅子,再拿到三義木雕街去賣,賣個2、3千元就可以買米,順便剪個頭。」
物欲降低了,他心裡的愁苦也跟著沉澱了。「我必須感謝太太撐住當時的家計,也給我空間,讓我慢慢找回自己。」1999年,梁平正以有別於傳統三義木雕作品的《飛行》參展裕隆金質獎,「這件作品最終沒有得獎,但它引起評審許多討論,因為三義雕刻界素來習慣傳統,這是初次有當代藝術作品參展。」
2001年,梁平正在三義推出首次正式個展《重力釋放》,原本厚重的木頭經過他的雕琢,全化作輕盈、飄浮姿態。「我當時的心境就是想要釋放心裡的沉重感,也覺得每個人內在都有一塊需要被釋放掉的沉重區塊。」
順性而行 接受不完美
在三義這個小鎮三進三出,梁平正陸續創作出木雕作品《器非器》《非書》《森野呢喃》《面具》系列。很快地,其獨具個人風格的木雕創作受到市場矚目,他不僅受印象畫廊老闆歐政賢賞識,簽為畫廊專屬藝術家,也陸續開過幾次個展、聯展,並在蘇富比、佳士得、羅芙奧等拍賣會上嶄露頭角。在台灣一些銀行、建築大樓中庭、戶外展覽空間,也都可以看到他的作品。
十多年前,梁平正與妻子搬到新北市郊區,創作成為他365天的日常。「現在我早上做木雕,下午畫畫,你問我感覺如何?就是爽快啊!」他不認為那段尋找現實與創作平衡的路走得冤枉,「如果重選,我應該還是會走一樣的路。」為生活投入創業雖曾讓他痛苦,但不完美有時更耐人尋味,就像他從木頭的蟲洞、腐朽中,看見更多想像和可能。
梁平正「順性而雕」雕刻作品,也學會了「順性而行」地看待別人的評價。2023年,他前往日本參與福岡畫博展覽,福岡市長高島宗一郎因為太喜愛他的雕塑作品,前後來觀賞三次。「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市長,還是最後一次旁人提醒我,我才知道。」隨遇而安,讓他更專注於當下手上的創作。
採訪末了,他拿起桌上的鬧鐘看時間,笑了起來,「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會雕刻到忘記時間回家吃飯,所以牆上掛一個時鐘,桌上還要擺一個鬧鐘,否則又要被老婆罵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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