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37歲的李安首度以《推手》入圍金馬獎,影壇菜鳥初來乍到,頒獎典禮前3天活動,傻里傻氣場場報到,坐大巴士跟中影代表團吃流水席,納悶其他導演都沒來,何以就他一個人?他在張靚蓓編著的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說:「那些菜真好吃,我一想到遠在美國的太太不能同享,心裡很難過。」當然,62歲的李安再返台,已經不可能這樣無人聞問了。
上週末,大導演返台宣傳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2場公開活動熱鬧滾滾如王爺遶境,台灣人孱弱民族自信心需要大導演加持。國際賽事屢獲大獎,李安致詞不忘用中文感謝鄉親。把好萊塢劇組拉到台灣拍《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推薦馬丁史柯西斯來台拍《沉默》,殷切希望能在電影製作水準拉拔同胞一把。這次回台講座上,有人問他世界影壇南征北討,到底哪裡人?「我是台灣人啊。」他笑咪咪回答,口氣沒有遲疑。
馬不停蹄的亮相致詞,時差卻沒調過來,在台北傍晚4點進行採訪,等於紐約凌晨4點,架燈光等拍照的空檔,他閉上眼,簡直是睡著了。拍少年Pi至今,4年過去了,他的頭髮更白,皺紋更深刻,也許是老了,也許是疲倦,他臉上的笑容虛弱得像隨時就會消失,但他啞著嗓子,仍打起精神為我們描述他在3D世界的奇幻漂流:「我拍少年Pi第一次接觸到3D,拍3D理由很奇怪,是哲學思考,我找不到我拍那本書的答案,Pi(π)是無理數,要怎麼拍才能讓它變成一個圓?一般思考沒有辦法。想說加上另一個Dimension(面向),來做3D好了。」
只要有想法,不管傻不傻氣,他都會盡力去做。這次新片,業界沒有這樣的技術,沒有資金挹注,他就關起門來,在自己的工作室摸索,「因為不懂電腦,所以可以不知民間疾苦一直要求,電腦不能做,就要廠商做新電腦,沒有放映機,就用美國國防部看模擬戰鬥機的工業放映機來改裝。」
拍47天,花1年3個月後製,問箇中滋味,他調皮地把臉遮起來:「想不起有什麼趣味了,好苦哇!」
金獎大導演講話擲地有聲,句句金玉良言,以為飽讀詩書,然而張靚蓓和紐約大學學妹劉怡君都說他平日不愛看書,學問皆非從書本而來,「對他而言,拍電影一本一本從書裡學習也太慢。不要問他珍奧斯丁,不要問他牛仔文化,不要問他張愛玲,拍片的當下,他會把自己身心靈都給進去了,很認真鑽研,但拍完就忘記了。」劉怡君曾擔任《喜宴》美術、《臥虎藏龍》和《色,戒》英文場記,她說:「Jane(李安的太太)都開玩笑說,大導演搞不好有ADD(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注意力缺失症)。」
向他求證,他尷尬地笑起來:「不是不喜歡看書,是專注力有問題。我上課不專心,大學考不好,因為常遊走出去。我想兩個原因,因為我投射很多,比較敏感,聯想力很強,我是很想讀書,但速度慢,樂趣很少。」
心不在焉的男孩直到上藝專,看了柏格曼,放映室的光芒打在銀幕,也照亮了他,自此,他活在電影裡,沒有別的人生。講座上,有人問他如果遇見35歲的自己,會對他說什麼?他幽幽地說:「我希望我在家庭裡的角色能夠再進步、再用心。我35歲時快拍片了,魂在迷走。但我的樣子很可愛,大家都原諒我,包括太太、小孩。」
劉怡君說李安總是可以喚出身邊人的母性,忍不住要照顧他。她回憶拍攝《喜宴》期間,工作人員在拍攝現場開派對,眾人聊天嬉鬧,唯有他,駝著背,皺著眉,背著人群抽著菸,「我那時只是一個大三的學生,還是個小孩,他(李安)大我17歲,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去拍拍他的背,喊導演加油。」是了,好事的人不免想到《色,戒》開鏡記者會,他衣服亂了,湯唯貼心幫他拉拉鍊,媒體見獵心喜,「拉門鍊、求上位」,什麼活色生香的標題都來,但那無非就是一個27歲的大姐姐照顧52歲的老男孩。
連日下來,老男孩受訪,手放膝蓋上,坐得挺挺的,像好學生。他言談謹慎而拘謹,「似乎」、「大概」、「可能」常掛嘴上,從來不把話說滿,但觀察他在奧斯卡典禮英文受訪,幽默風趣,又是另外的聲腔和神色。返回亞洲社會,頭上儒家禮教的金箍又緊縮,他不只一次說過父親的影響:「有些東西我是永遠沒有打敗過的,比如說壓抑、父親,一直在變形。」
一開始創作,覺得孝順很重要,所以拍《推手》等三部曲,演員郎雄成了他對父親孺慕敬畏糾纏情緒的投射。2004年,父親在他拍《斷背山》期間過世,他在片尾將電影獻給父親。越過斷背山之後,他的創作開始另外一個漂流。從《色,戒》的王力宏、少年Pi、到新片荷爾蒙滿到喉頭的19歲大兵,他的觀點變成男孩的觀點,「我可能在彌補我年輕的時候沒有做的事情,因為年輕的時候我很乖,叛逆的感覺我到45歲之前都沒有。也可能(以前)壓抑的東西,我現在要彌補……」他苦笑兩聲:「我自己也不想去問自己這個問題。」
說不要苦苦追問,但停頓一下,他又補充起來:「對,我不曉得為什麼就停在十幾二十歲出頭,最近我發現在coming of age(成年)這段時間,我進了藝專,生命改變,世界不一樣了,離開家到台北去讀書,這個轉折對我來講是很大的刺激,所以我一直用這個年紀去想純真是怎樣的。」
提到父親,他平靜地說:「我還是會(在創作)描述父親,可是壓力沒有了。我父親走了以後,我比較開始會相信人有靈魂,我覺得他真的到另外的世界,到下輩子去了。父子這輩子的緣分裡,掙扎、牽扯很多,所以我一直在拍片。可是他走的時候,我覺得很安靜,糾纏到這輩子,OK了,就過去了,他再沒出現在我的夢中。當然他走了我很悲傷,悲傷過後,就是很乾淨的感覺。現在再拍父親,我沒有那個糾葛。」
某種程度你也自由了嗎?「也是吧。」
不再糾葛的老男孩眼前自有一片新天地。華人世界裡,人們苦苦追問他的身分認同,但在電影的天地,他追求放諸四海皆準,人類情感最大公約數。拍《臥虎藏龍》讓外國人懂得武俠片,他善於拆解電影類型,這一回也打破3D電影和藝術片的界線。目前戲院放映機標準規格是每秒播放24格畫面,然而新片每秒120格,4K解析度、3D規格,地球上僅有4家電影院可以支援,台灣的威秀影城是其中之一,「我好驕傲鄉親可以看到,這個電影在紐約播放的螢幕還是在台南設計製造的。」
談論科技理性,訴諸的卻是藝術人文的感性。電影是他的上帝,是宗教,是信仰,電影每秒24格是天堂的欄杆,追求更高的格式,無非是把天堂樂園的籬笆往外擴張,「大家以為3D是拿來拍場面、拍動作,錯了,3D最大的長處是拍臉,人生最寶貴的交流是閱讀彼此的臉,那個高規格的閱讀方式和我們的眼睛很像,3D看到臉的細節比任何大場面都大,細節就是演員的氣色,眼睛裡的神采、思想,觀眾都可以感受得到。」
我們在訪問前看了11分鐘的特映,2K,3D,每秒60格,聲光效果是原訂版本十六分之一,然而畫面中美國大兵美式足球場授勳的高潮戲,球場與戰場交錯,煙火與戰火齊發,彈殼、軍服布料的紋理、煙硝、男孩面部肌肉因恐懼而微微牽動……種種細節,歷歷在目,太清晰,太明亮,人類觀影經驗,由旁觀到介入,至此,電影史又翻了一頁。
終極版本至今只有他和紐約影展主席看過,他用「驚動」描述看完電影之後的感受,「朝思夜想的東西看到了,從頭演到尾,看完沒辦法平復,沒辦法睡覺。」口氣疲憊的他提高說話速度,那電影,跟描述那電影神采飛揚的他都是我們前所未見的。說他愈來愈年輕了,他說:「在不懂的領域需要熱情,可能那種努力跟年輕人很像吧。」
語畢,大概頭上拘謹謹慎的金箍又一縮,他又補充:「我年紀也不小了,也不能假裝年輕,故作無知,拍電影要純真沒辦法了,電影技術進步是為了回到原點,可以回到天真,願意再去相信一個故事。」商業雜誌整理他的對談,找出可以勵志的格言佳句,但那動機單純到就是一個年過六旬導演追求最初看電影的悸動,追求看黃梅調,看美國歌舞片,那個電影片廠logo一出現,心就會怦怦跳的那個感動。
年過花甲,還是男孩,「我希望我永遠是電影系的學生,世界就是我的學校。」講座被問如何看待自己,他這樣回答,當然,謹慎先生不忘補充:「有時候盛名之累,也很難假裝學生的樣子,我的樣子也不像學生了,一個人到老年的時候,還要學習怎麼當老人。」62歲的國際大導演回台,和37歲得金馬獎的神態當然是不同的,頭髮更白了,談吐更睿智了,但他心內仍然是個男孩,樸素和純真,25年過去了,其實也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