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學生的奇幻旅程
林祖儀,1984年生,沃草執行長
林祖儀回憶起318那天晚上,他在立法院群賢樓推擠,「我從小被教育要乖要守法,衝進高高在上的國會殿堂,不知道會怎樣?沒想到幾分鐘後,有人說門開了,不用推擠了,大家慢慢從大門走進去,我心情倒是興高采烈。」說到這,林祖儀靦腆笑了,隨即像是要給記者交代,拿出手機秀出當時的照片,「時間是9點31分。」受訪時,他特地印出訪綱放在桌面,有如考試作答,訪問結束還主動詢問記者:「要不要把資料帶回去?」下回見,他又印了訪綱,認真得像在準備聯考。
政大畢業,看起來很會念書,其實他重考二次,父親失業,母親在工廠做工,家境不好,比別人更怕沒機會考試,從此沒機會讀書。
18歲,大學重考前最後一個月,遇到圖書館沒座位,他急得想去考前衝刺班,開口要3千元,家裡拿不出來,他急哭了。林祖儀說:「除了讀書,我沒有任何退路。」考研究所也是外婆牽著他去南陽街付學費,那年他每天按碼錶,規定自己念十五小時的書。讀書對別人來說是義務,在他身上變成翻身的機會。政大經濟所畢業,他成為科技公司財務長。
2013年發生下士洪仲丘遭虐死事件,林祖儀開始覺得這個社會怪怪的,這麼重要的事卻沒人注意,他經營批踢踢臉書粉絲團,參與宣傳7月20日包圍國防部,本以為會萬人響應、無人到場,他不抱希望,騎機車去現場,沒想到有4、5萬人上街,「我看到社群的力量。」林祖儀像是偶然拿到魔戒的小男孩,見證這奇幻時刻,不久後他發現,「大家把矛頭指向國防部,但國防部不是重點,立法院才是關鍵。」
318運動期間,林祖儀募資買報紙頭版廣告,投身割闌尾行動,他強調這些都不是他第一個想到,只是一群熱血網友碰面,他因為早了大家半年關心服貿,因此成了總召。「台北林先生」發表罷免3位立委的割闌尾計畫新聞稿之後,立委發動刑事局調查、內政部指群眾募資罷免是違法行為、監察院說要關3年,記者問他被罰2千萬元怎麼辦?「那時候連講話都會發抖,在相機前面也會一直抖。」林祖儀現在不怕了,那些威脅都沒成真,罷免門檻終於在去年11月29日下修,提案門檻從選舉總人數的2%降到1%,連署門檻從13%降到10%。
林祖儀是公民參政平台「沃草」創辦人之一,提起時間與數字歷歷分明,像跟股東報告:2013年底沃草成立;2014年正逢318運動,沃草瞬間爆紅;2015年每天直播「國會無雙」只有20、30人的低迷流量,因為民眾的注意力都放在選舉,而非例行立法會議;2016年卻爬升到前2年流量的5倍。網路起起落落,只要有人,林祖儀就相信那是一個機會,「人在做,以前只有天在看,現在有公民朋友看,人民又有罷免權的武器,一定會越來越好。」
現在林祖儀成了沃草執行長,身兼科技公司財務長,但沃草目前倚靠股東投注,無法永續經營,所以去年製作文創商品,希望民眾能透過購買支持。
苦讀的少年終於靠著學歷翻身了。人生而平等,但他一直到這2年,才稍微讓自己和家人有了免於失業、失學、飢餓、醫療的自由。上班以後買過什麼特別的東西?他說為父母買了保險,「但年紀大的人保費好貴。」語畢,他臉上露出驕傲笑容。
有些關係只想剪斷
宋晉儀,1984年生,美髮師
318那一夜,宋晉儀衝進立法院守了2天。到了3月23日,她聽到占領行政院的消息,便衝去守在大廳,到了深夜,她看見身邊的人遭受暴打,接著自己也被以粗暴方式抬出去。鎮暴水車的強力水柱沖不走她,那一晚,她留在忠孝東路,化作夾道的人群,她說:「我不希望最後一個被抬出來的人覺得孤單。」她知道只要外面有人,對裡面的抗爭者來說,就是一種心理支持。
但這一夜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宋晉儀有個賣美髮產品的朋友,當時剛轉作警察,一開始也支持運動,只是她剛上崗就要超時加班,又看見同事受傷。警民立場不同,就在臉書指責那些衝進行政院的都是暴民,宋晉儀跳出來回應,要她思考,是誰造成這場對立?那段期間宋晉儀到處筆戰,朋友解除關係,她也在臉書上被人檢舉使用綽號,只好改回本名。
2017年2月9日,我們跟宋晉儀約在交通部前,聲援台鐵員工抗議的場合,她一頭紅髮,側面剃短,風吹來更冷。她做美髮將近十年,剃過關廠工人、Hydis工人、家樂福工會,笑稱自己是凱達格蘭大道剃頭師。這天可能是行動尚未到達臨界點,或是天氣太冷,台鐵工會決定不剃頭了,她準備的刀具沒用上。
紅髮高挑的宋晉儀,無論站在哪裡都很顯眼,但在抗爭場合,這樣容易變成標靶。同事兼運動夥伴鄧拾捌說,宋晉儀不太懂得保護自己,總是衝第一線,尤其是國道收費員抗爭時,男生被圍住打到骨折、氣胸,女生被壓在地板連續摑巴掌,宋晉儀被打到流鼻血。Hydis抗爭時警察襲胸,宋晉儀立刻回一巴掌,那警察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站在旁邊跟其他警察盯著她笑。
父母在她小學二年級時離婚,她跟著母親。去年過年,十多年不見的生父忽然出現了,宋晉儀懷疑是她改用本名,親戚循網路找到。小時候很帥的爸爸,現在搖身一變酵素博士,問她何時要來中國看看他的事業。「五一長假,爸爸又來找我,一直問我同事我什麼時候上班,同事問他是誰,他說:『我是她父親!』」宋晉儀說到這裡笑了,明明有血緣關係的父親,行徑卻像是瘋狂粉絲。爸爸其實不知道,宋晉儀根本不想見他,她無法忘記父親過去負債累累卻要母親償還,自己讀幼稚園時無故被他賞巴掌,他既然沒照顧過孩子,現在也不必刻意聯絡。
2015年4月,宋晉儀響應解放乳頭運動,在臉書公開上空照,被媒體冠為「太陽花女將」,親戚的反應竟比318還熱烈,一直追問她母親,最後母親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管教女兒,宋晉儀告訴媽媽:「我在行政院被打,他們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我做了這麼多事,什麼不關心卻來關心這個?」媽媽覺得有道理,跟女兒站在同一陣線,社運拉近了世代之間的距離。
門鈴響了,剪髮的客人來了,還帶來一個好消息:她們在運動中認識的人要結婚了,2人討論起假期和廉價航空機票。宋晉儀拿起剪刀,為客人修剪頭髮、閒話家常。開店以後,如今她看的人多了,現在在臉書看見不同的意見,宋晉儀也不會解除好友,反而能當作調劑,「有時我在想,會不會在某個抗議場合,遇到那個警察朋友?事情過了3年,如果現在遇到她,或許我們還能講上話吧!」
妹妹才是我的同志
薛呈懿,1989年生,宜蘭縣議員
318那時,薛呈懿還是NGO(非政府組織)景觀規劃師,下班從濟南路停車場地下道進入立法院議場,裡面黑壓壓,她意識到要有人把守出入口,撤回停車場,維持通道暢通。330凱道遊行,薛呈懿的位置也和大家錯身而過。「我好想跟他們一起走,但我的責任是讓隊伍順暢。」2014年9月,她決定參選宜蘭縣議員,妹妹薛呈祥參選村長,真正實踐「出關播種,遍地開花」。
作為年輕未婚的女性議員,鄰里似乎都有資格指點薛呈懿婚姻和政治,「說我這麼年輕,不要太早結婚,不然會斷送政治之路。又說我這麼年輕要趕快結婚,才懂得為人父母和家庭的需要。」成也年輕,敗也年輕,但薛呈懿只想趕快擺脫這個標籤,別人問她幾歲,她就說她生肖屬蛇,29歲快30了,硬是灌了2歲。
回到宜蘭農村參與社區營造,薛呈懿常常遇到握有權力的老男人,他們最愛發表意見,她總要想盡辦法,「從廚房請出他們的太太,她們會說:『人夠了,自己不用出去啦。』但不是人數問題,而是要讓這些老男人閉嘴,練習聽別人的聲音。」為了讓更多人支持她的意見,薛呈懿從家裡開始,「如果我連最親的家人都無法溝通,就無法跟陌生人談那些大道理。」她更說服妹妹薛呈祥參選村長,她說:「妳讀社工是為人服務,政治也是為大家服務。」
從小,薛呈懿成績單全優,唯一的妹妹薛呈祥,小她2歲,成績遠不如她,只要拿到一、兩個甲就會被誇獎。姊妹標準不一,薛呈懿總覺得被放大檢視,「我被媽媽罵,就會發洩到妹妹身上,覺得她憑什麼,甚至覺得媽媽不讓妳更好,我來讓妳更好!我常會挖苦她成績不好、身體差、胖之類的。」
2014年11月29日,姊姊的勝選之夜,沒人聽見妹妹的敗選感言。薛呈懿回想那段日子,「大家目光都在我身上,那段經歷對妹妹可能沒有那麼糟─但也沒那麼好。」薛呈懿說到這裡,似乎意識到她無法代替妹妹發聲,便提議:「妳去問我妹。」
25歲的薛呈祥,現為台北家扶中心社工員。她笑說姊妹倆從小常常吵架,小學時忘了是什麼原因,「我躲到廁所,我姊拿刀砍門,我不開,她說:『妳不要給我出來!』爸媽回來,看到一個睡在廁所門口,一個躺在廁所浴缸。」她國二時,姊姊升上高中忙於學生會,大學時期離開宜蘭,2人距離遠了,爭執少了。
選前之夜,薛呈祥身邊只有小學同學作陪,家人和服務處的人都在姊姊那邊。薛呈祥記得,她在路上碰到其他候選人,「上百人呼嘯而過,自己只能閃邊,我覺得好淒涼。」
薛呈懿回想在選舉高壓期間,很多事交給團隊決定,忘了妹妹也需要被照顧,但經此一役,她發覺政黨不見得能完全信任,妹妹才是她真正能相信的夥伴。現在她學著不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妹妹,而是去理解妹妹的立場。
站上政治舞台,薛呈懿想效法柯P不跑紅白帖,「但是宜蘭農村不可能。婚禮新人是主角,我決定不跑,沒關係;但告別式就算沒辦法到,也要跟家屬致意。
冬山鄉每年往生者4百個,你想我全包的話,花費有多少?所以一律不包。其他民意代表經營運輸、砂石場、清潔公司,坦白說,民意代表的薪水根本支撐不起紅白帖,也難怪有些人會去想東想西拿更多錢。」
2年了,薛呈懿逐漸在議員的工作和個人生活中取得平衡,但她最近在議會討論市地重劃,才發現政治沒有藍綠,利益才是最大黨,個性明快的她陷入低潮:「我以為我會逐漸習慣這種事情,但還是很火大,就算是議員,一個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心情就像狗吠火車。」說的是喪氣話,努力也不保證她能連任下屆議員,薛呈懿卻一點都不怕,「只在乎選不選得上是舊思維。」她認為參政有很多方式,即使她將來在不同的位置,還是會繼續關心政治、累積能量,「讓更多人參與公民政治、共同監督,讓未來不再發生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