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問廖忠義,他哪一年出生?「我53年,6月25日。」老實得連生日一併告訴我們。一輩子從漁工、木工到灌漿工人都是悶著頭做、沒機會與人打交道的苦力活兒,廖忠義說話極慢,面對我們的問題偶爾得思索好一會兒,卻知無不答。
弟與弟媳 同時遭活埋
弟弟出事那天,他從桃園高鐵站附近的工地趕到大溪工地現場,激動得一度想衝進封鎖線。這可能是畢生木訥規矩的他,唯一一次失控想衝破這個體制了。
弟弟被送到殯儀館認屍時,屍體變形難以辨認,那是去年12月21日,桃園大溪高中的圖資大樓工程發生意外,灌漿過程中混凝土及鷹架崩塌,五名工人墜下遭活埋,其中2人是夫妻:廖忠仁、黃秀妹。2人還不到50歲,留下2個讀國中的兒子。
喪禮在台東海邊一間二層樓老舊房屋,廖忠仁是阿美族原住民,來自成功鎮的都歷部落。舊屋子是廖家僅有的房產,廖家4個兄弟皆是灌漿工人,蓋了一輩子房子,至今卻沒一人擁有自己的房子,皆在桃園龜山承租老舊公寓。廖忠義自嘲,弟弟罹難前常去信義區一處豪宅灌漿,「聽說一戶要20億元,我沒蓋過這麼貴的,只蓋過一戶2億元的,我大概只能買一塊磁磚吧。」他坐在靈堂一角,微駝著背,肩膀習慣性瑟縮,那身形像是早已被都市裡一座座高大的水泥叢林重重壓到地底下了,卑微而認命。
廖家4兄弟的人生大同小異:國中畢業後當漁工,然後轉做工地。正確地說,整個都歷部落的男人大多如此。廖忠義甚至國中沒畢業就輟學去放牛,他不忍爸媽總是為了學費向左右鄰居借錢。14歲那年,「1978年8月18日我第一次出港,從高雄到新加坡7天水路,前3天都在吐,第4天才開始吃一點東西。」那時代,許多身強體壯的貧窮男人都選擇跑船養家,雖然極危險又離鄉背井,但收入豐渥,遠洋工資又比近海更高。
跑船養家 不知被壓榨
那趟遠洋出海一年,船公司給他每月4500元的「安家費」。工資呢?「沒有耶,就是安家費。我第二趟跑2年半,那次抓的漁獲不錯,公司有另外給我8萬元。」他心滿意足。只是,8萬元除以30個月,每個月也才多2000多元。第三趟船也是2年半,一樣每月4500元,連分紅都無。怎麼這麼少?「不會啊,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已經很多了。」錢都寄回家供弟弟、妹妹讀書。
廖忠義至今不知那6年都被壓榨。去年剛從索馬利亞海盜手中歷劫歸來的老船長沈瑞章對我們說,若1980年左右,光是基隆近海漁船的基層船員,收入平均每月應該有2萬元,「可是,那時候高雄有很多船公司的仲介,會到花蓮、台東騙原住民去跑船,那時原住民漁工就像是現在的印尼漁工,會被打、被虐待,也拿不到應該有的錢。」
1986年廖忠義退伍後才轉至基隆,跑近海漁船,薪水終於變成每月3萬8000元。他至今以為近海漁船工資較高。一年後,「我跟做板模的人聊天,發現他們一天工資1300元,我就去做木工。」後來轉到廚具工廠,2008年金融海嘯後工廠一再減薪,最後月薪不到3萬元,撐不起家計與小孩學費,他只好跟著三弟廖忠仁學做灌漿,一天9小時可賺2500元,雖苦,每月有5萬元上下。
轉做灌漿 凍燙拿命賭
廖忠義的大哥、三弟、四弟,在國中畢業後也像他一樣跑船,後來改做灌漿工人。據說最初是部落裡有人去都市做灌漿,賺了錢,因此後來幾乎整個部落都跑去做灌漿,也算是相互照應。
但工地是份苦差事,例如某天我們想與廖忠義約拍照,他卻說一早7點要到基隆報到,5點半就得從龜山出門。傍晚5點半才收工,他還得趕緊清洗輸送水泥的壓送車,當時天雨,手機顯示攝氏14度。忙完到家已近晚上8點。
寒風刺骨時,水泥凍人,但夏天更苦,「水泥有蒸氣,很燙,有的人皮膚會被燙傷,或過敏,很刺很癢。」也常中暑或抽筋,某次他全身抽筋,趕緊到醫院打針,還有一次中暑頻嘔吐。
危險性也高,若發生「敗模」(木頭模板承受不住混凝土的壓力而撐破、崩塌垮下),工人便會從高處墜下甚至遭活埋。但廖忠義說,他只在替日本的營造公司灌漿時,常看到勞安人員在現場,「他們灌漿前會先請勞安檢查,通過才能打(灌漿),如果勞安說不能打,就不能打。台灣的公司,我很少看到勞安到現場,老闆都是能打就打。」
偏山買房 族人錢賠光
工資高,只因勞苦又賭命。不出事就沒事,他的弟弟廖忠仁就曾在房地產景氣最好時,因灌漿賺了一些錢,那時,他在這大都市還有過夢想,20多年前努力存錢買了一間體面的房子。「20幾坪,挑高的樓中樓,花2、3百萬元。」
可是,地點在瑞芳山區,別說距離火車站遙遠,當地連公車都到不了,20多年前,一坪竟然還要10多萬元。「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故鄉的人都在那邊買。」那是1993年,房地產的前一大波高點,建商在全台灣炒作一輪後,各地房價漲了好幾倍,最後炒到偏遠山區。當然,很快地幾年後就跌到一坪6、7萬元仍乏人問津。我們查到該社區近年二項成交記錄,2014年有人以90萬元買下一間房,2011年某間法拍屋成交價僅43萬元。部落族人是那場金錢遊戲的最後一隻老鼠,注定被吃掉。
而且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被騙,本來當初講好每個月繳8000元,可是後來不只,我弟弟最後繳不出來,房子就被查封,可是法拍也拍不掉,那裡根本沒人要買,聽說那邊的房子很多都被查封。」族人們繳的頭期款、多年貸款全部化為零。
又回到一無所有的他們,不得不終生從事危險工作。廖忠義說,早在這次出事前,弟弟廖忠仁就已發生過二次意外,都在10多年前,第一次也是桃園某學校的公共工程,灌漿時發生敗模,模板倒塌,弟弟腳受傷,2個月無法工作沒收入。第二次在基隆某建案,也是敗模,幸好弟弟逃得快,否則也可能遭活埋,「那次他就有說不要再做灌漿了,可是後來還是只能繼續做。」
親友工殤 雇主全撇清
弟弟躲過二次,有的族人沒能躲過。廖忠義說,部落同村子鄰居就曾有人從工地鋼骨墜下身亡,他的表姊夫也因在工地發生意外,年紀輕輕就走了。那是20年前,表姊洪美香說,先生才36歲,在台北捷運施工時,一個不慎摔倒,後腦撞上鋼筋,「他先是一直吐,後來送醫院,再轉另一家醫院,路上就走了。」她不在現場,只能聽人轉述,也沒能力上法庭打官司證明先生是工殤。雇主撇清,說工人是在外面忽然死了,與工地無關,最後簡單賠100萬元了事。
人命賤價至此,也難怪營造廠總能無視工安拚命趕工,算盤怎麼撥都划算。長年關注勞工權益、曾任「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祕書長的顧玉玲則說,台灣的勞安相關法令規範其實甚多,但到了工地現場,卻難落實,而我國的勞安檢查礙於人力,比率僅約5%,罰則也輕。
工人有做才有工資,養家壓力下,往往也難以拒絕各種危險狀況。廖忠義說,幸好自己的孩子大了,現在太危險的工地他就不接。可是弟弟的孩子還小,「我弟弟、弟妹只要有工作就接,很少休息,大家都叫他們『搶錢夫妻』。」他的弟妹黃秀妹也跟著先生做灌漿,不少從事板模或灌漿的原住民夫妻皆是如此。黃秀妹也來自都歷部落,二人青梅竹馬。
望子成材 送到棒球隊
廖忠仁夫妻倆把希望全放在孩子身上,自身省吃儉用,沒錢時吃泡麵,有錢時吃個羊肉爐已算奢侈的犒賞,「對自己很苛薄,可是很疼小孩,球鞋買一雙2、3000的,小孩手機舊了就換新的,舊手機他們自己用。」
夫妻把兩兄弟送到屏東,加入麟洛國中的棒球隊,教練是教過陳金鋒等人的著名老教練王子燦。都歷曾是棒球村,當年與紅葉國小爭過冠軍,族人熱愛棒球,廖忠義自己就是業餘裁判。棒球,也是少數能使族人脫離做工宿命的出路,因此大人們習慣將小孩送到球隊,廖家兄弟的兒子們都由王子燦帶大,小孩棒球打出成績、加入職業球隊,是他們最大願望,「我們辛苦做工,就是希望小孩以後不用做苦工。」
意外喪弟 都是我害的
灌漿需要體力,老了要怎辦?這一行還多是臨時工,並沒有退休金。廖忠義倒樂觀:「回故鄉啊,至少吃的沒有問題。」他說,幼時常與兄弟到山上放牛、割竹筍。他帶我們走到附近海邊,「我們也常來海邊玩,7月還有捕魚祭,很好玩。」悽苦的臉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靦腆卻甜蜜,那是兄弟們尚未離開部落,還沒被那個遠方的漢人社會惡狠狠吞掉的無憂日子。
這天陰雨,忽然一個大浪襲來,他的褲腳全濕,我們趕緊回去,海景宜人,沿路還有一處類似度假村的建築,再過去一段路,就是著名的衝浪勝地東河。走著,廖忠義忽然又是慶幸又是嘆息:「幸好我們的土地還在,老了可以回鄉,這附近很多人的土地都被騙光光。」漢人在大都市炒地皮不夠,這幾年獵地獵到了台東。廖忠義說,曾有族人蓋房子付不出貸款,在外地人半哄半騙下賣地,卻不懂行情,2分地竟只賣幾10萬元。更有不識字老人被騙掉土地權狀。
廖忠義一直感激弟弟當年帶他入門學灌漿,教他技術,因此去年12月21日那天一大早,弟弟打電話給他,說常去做工的包商今天沒案子,問他有無其他工作機會,他便熱心幫忙問到一件:大溪高中的圖資大樓工程。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沒有幫他接,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我每天睡不到2個小時就起來,可是不敢在我老婆面前掉眼淚,只能半夜走出去外面…」瑟縮身軀啜泣得更加無助。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可是他說:「沒有辦法,我就是很自責,如果不是我…」
營造公司開出每位罹難者630萬元含精神慰撫金,想和解。所有家屬都答應了,廖家也只好答應,因為擔心官司磨人。5條人命的刑事責任,則由檢察官調查中。
那天的工頭說,早已提醒過不宜馬上灌漿,因為安全性不足。另有一說,是灌漿壓送車的澆置管掃到鷹架,釀成意外。我們詢問曾是板模工、也當過檢察官的律師鄭智文,他說,那天是女兒牆的工程,就媒體報導看來,那座女兒牆遠超過一般女兒牆的高度,灌漿時的龐大重壓加上側壓,應做妥比灌一般牆壁或灌一般高度的女兒牆更多、更強的防護措施。鄭智文也說,壓送車澆置管的力道確實很大,但防護措施也重要,須釐清各種疏失的責任大小。
夫婦留下的2個兒子,事發至今話都不多,大人們只知小兄弟當晚傳了LINE給姑姑:「姑姑,怎麼辦?」教練王子燦說,兄弟倆自國小二年級就跟著他,會想辦法努力照顧。事發後王子燦曾與校長發起募款,他說,希望款項信託後能供應兩兄弟至成年。
姪子失怙 家族齊照顧
2個多月後,3月5日的屏東麟洛棒球場,一場小型國中棒球賽,卻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群啦啦隊。大半是廖家小兄弟的親戚,伯父、伯母、阿姨、舅舅、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大家陸續搭火車,甚至開夜車趕到屏東。還有族人特地做了醃竹筍、糯米飯等傳統食物,配上啤酒、58度高粱,場邊歡樂如慶典。
原來,廖忠義說,從前兄弟倆若有球賽,弟弟夫婦必定大老遠開車到屏東當啦啦隊。弟弟不在了,「我們幾個兄弟已經講好,把他們當兒子,大家一起照顧。」有人失業有人失根有人失怙,幸好那古老的、祖先叮嚀原住民要互相幫助的傳統仍延續著。一旁觀賽的妻子十分投入,不時大喊:「兒子,加油!」廖忠義則全程靜靜地,不吃也不喝,寸步不離盯著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