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後,他讓崑曲還魂,替父親作傳,也幫曹瑞原把《孽子》改編電視劇,「男孩子之間的情感拍成電視,要讓每個人都能接受,不能曲高和寡,又不能粗俗不好看,這個不好弄,真的不好弄。」小說1977年在《現代文學》連載,問若青春鳥們活在今時今日,想對他們說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身體髮膚,是上天,同時也是父母給我們的,應該珍惜。外界對同志的歧視不要讓它內化,別忘了,大家都是人,人生而平等,但我很高興,大家都站出來,勇敢做自己。」
既是歡喜當下的青春鳥勇敢做自己,何以小說中的少年們彼此不做愛,只和年紀大的男人發生關係?「肉體是人的現實,小說家寫肉體也寫不過《金瓶梅》,但肉體寫穿了,也不過這樣,有些故事可能需要,但《孽子》主題不在那裡,它的主題是父親,處理各式各樣的父子關係…」
父親,父親,始終是父親。《臺北人》壓軸是〈國葬〉,寫大將軍喪禮;《孽子》最終一個章節,孽子們替傅老爺子送終;《父親與民國》最後一張照片,他撐著傘在雨中祭父,「父親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主題。」他說。「你沒有讓爸爸失望吧?」「我想他對我很器重。」「爸爸知道你的事嗎?」「他知道,知道就不談啦。我們家沒有像我小說裡面寫的那個樣子,父親拿著槍要你滾出家門。」知道,卻不說破,所謂人情世故。
樹猶如此 憶故人
性向這件事,他在香港受訪坦承不諱,大家也就不追問了。別人這樣待他,他也這樣待人,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蔣曉雲《民國素人誌》等於把《臺北人》的故事重寫一遍,她沒指名道姓,但好事的人從線索推敲,不免把尹雪豔連接到張忠謀老婆張淑芬的媽媽去,拿這個事問他,「我覺得文學家下筆可能要留幾分慈悲。」他笑笑著,便沒有往下說。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樹猶如此》悼念王國祥,不稱男友、伴侶或情人,僅僅說是摯友。若非怕父親失望,是否那感情太真摯,真摯到無法用世間任何一種尋常關係去定義?「那是一段很深的情感。」這一次,他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小說裡的孽子被趕出家門,而他呢,家在那裡呢?「桂林是我原來的地方,台北感情很深,好多親友在這裡,美國住了幾十年,有一定的attachment(連結),家在那裡呢?文化才是我的家。」深諳人情世故的作家說自己家住《紅樓夢》《牡丹亭》,回答得體又漂亮,誰都不得罪。然而故鄉便是父母埋骨處,《奼紫嫣紅開遍:白先勇》紀錄片的總製作人林文琪說,一次他們在白崇禧墓園取景,白先勇指著家族墓園一角落告訴她說以後就埋在這裡。
柔情還續 紐約客
作家身後事看得灑脫,但人生待辦事項還很多,父親傳記還有一部要弄,《紐約客》也未寫完,他面色紅潤,愈說愈起勁。看了一下手機,午後5點。作家日日過午起床,對他而言一天正要開始。他說睡眠品質不好,日夜顛倒,看書聽音樂,電影也看,深更半夜才睡。問他最近看了什麼?他說《琅琊榜》,我啊了一聲,追問不會《甄嬛傳》也看吧?紅學大師笑呵呵地說道:「看啊,虧編劇想得出來,他們倒是越來越厲害了。」一個人的夜晚,受觀音菩薩護佑的人也唸經嗎?「唸啊,唸《心經》、唸《普門品》,讓自己心定。」我又啊一聲:「你還會覺得心猿意馬嗎?」我沒想會在這樣一個花開富貴的南極仙翁嘴裡聽到這樣的回答:「會啊,怎麼不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