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原來傷懂追我,不必去躲──讀威廉.崔佛《雨後》〉全文朗讀
讀短篇小說集《雨後》,第一遍你下載所有拼圖碎片,第二遍你沿著脈絡排放這些碎片後,事情就發生了。那些寂靜的細節點燃了火,照亮全景,人物活了起來,在他們特有的呼吸與節奏中,情感破紙而來,噴炸高熱,氣流騰捲,迎面轟得讀者毛髮直豎,眼中含淚。
在作者愛爾蘭小說家威廉.崔佛筆下,讀者經常見到,純真的人,被無常的黑暗當頭罩下,無處可逃。故事雖然黑暗,卻又飽含憐憫。出乎意料地,作者的焦點忽然一時離開了受苦的好人,轉而憐憫那些別人無可憐憫的加害者,注視幫凶所受的秘密傷害,承認那受傷也是真實的,絕對的。
極盡華麗巧妙,目眩神迷
開頭第一篇〈鋼琴調音師的太太們〉就已極盡華麗巧妙,目眩神迷。故事中,盲人調音師聽愛妻描述周圍景象,宛如親睹,建構起了詩意的日常生活景觀。喪妻續絃後,新妻子將一切都換新,以佔為己有。在描述景物時,她也故意竄改。令他記憶全非,失落空虛。
歌德羅曼史的結尾,總證明疑神疑鬼的女主角其實沒瘋,是真的有壞人要害她,令人安心。這信任和認同,是羅曼史給我們的人性輝煌遺產。而威廉.崔佛可沒把遺產留著不花,根本他還二胎貸款。在對女主角的這份認同上,他又顫危危往她心裡推了一步。藝高膽大,險象環生。
女主角眼中的鬼影幢幢
〈鋼琴調音師的太太們〉丈夫極力示愛,妻子起初還能「為他一心想要她快樂而高興」,然後,意識到丈夫隱忍著背叛亡妻的罪惡感,一切變調了。她想到此刻,周圍的聲音、氣味,全都是亡妻聽過、聞過的。丈夫說要買電視給她看,她總先想,亡妻會先推辭這禮物。
亡妻亦步亦趨,她無法感受到自己,只能透過亡妻來感受一切,風景是亡妻的風景,愛情是亡妻的愛情。在這世界上,她仍和過去近六十年一樣身無長物,是個孤兒。這正是歌德羅曼史女主角眼中的鬼影幢幢,恐懼的原形既非鬼魂、也非兇手,它就是親密關係中的猜忌,疑懼的附耳低語。
她主體性冒出的芽,是冒險暗中竄改丈夫心中的風景,這才有了點自信。
丈夫給她愛,她不敢收,因為她不相信。只有她背著丈夫掏摸他口袋,偷到一點點,才感到是自己的。
控制的源頭,是深沈的悲傷。
各人傷痛各有來處
〈鋼〉和〈一天〉這兩位女主角,可謂骨子裡是姊妹。
〈鋼〉跟蹤女主角的女鬼,是丈夫的亡妻;〈一天〉跟蹤女主角的女鬼,是丈夫的情婦。
〈一天〉故事敘述,巡迴音樂家發現丈夫外遇。從此,每天醒來,妻子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情婦也醒了嗎。是否情婦也在這城市和妻子遙遙共享這黎明微光,是否也看著街燈閃耀橘光,聽牛奶車嗦嗦沙沙,甩上車門,教堂鐘響五次。她無法感受到自己,只能透過情婦來感受一切。因為情婦懷孕了,而她流產五次。丈夫曾想領養,她不願意。等她願意,丈夫又覺得時機已過。她滿心糾結,無論聽人抱怨什麼,都聽成抱怨她不孕。她無法感受自己,是因為當自己太痛苦了,依賴酒才撐得下去。一杯接一杯,一瓶又一瓶。因內疚而酗酒,又因酗酒而內疚。
各人傷痛各有來處。〈雨後〉女子計畫與男友旅行,行前突然被甩。空出的假期,住進童年和父母住過的旅館,獨自傷痛。餐廳讓出正中央給雙人座,像她只能和單人座一起被塞到角落出餐口旁,顯出她孤寂。隨時幻見男友迎面走來,呼喚示愛;也不斷回溯,與男友各自劈腿、爭吵。每次失戀,她總覺得戀情辜負了她。但經由重履童年舊地,記起當時父母離婚之痛,她領悟童年傷痛是魔,戀愛是驅魔,因失戀而失效。不是戀情辜負了她,是她欺騙了戀情本身:她想用戀情來修復對愛的信心。當她對愛要求得太多,那不是出於愛,卻是出於恐懼。
抽絲剝繭,展示出深刻脆弱
故事當然不是上述快轉這麼簡單。險就險在,如果作者有一絲批判之意,那麼他對困境的洞察就會全然崩潰,只能是剝削女主角、而不會是別的。正因作者出於接納,抽絲剝繭,才能展示出女主角深刻的脆弱。面對脆弱,作者並不是作為脆弱去否定它,而是作為一件精緻非凡的珍玩來刻畫它。當它栩栩如生,讀者對著它,便自然流露出那對活人的同感,想要伸手撫觸的柔情。
作者對受傷有一種奇特的觀點,讓讀者可從傷害中找到兩造的可貴。例如,相愛的幸福人,想著去愛別人,連一隻蒼蠅都沒想過去傷害,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受別人傷害。這謎團,可能在別人眼中並無什麼可疑問的,但我也花了好些日子苦思求解。
〈提摩西的生日〉中,貧窮的鄉下老夫妻,備辦一桌宴席,滿心歡喜要替城市獨子慶生。結果兒子派了個跑腿來傳話,稱病缺席,辜負夫妻一片心意。老夫妻仍熱誠招待來人,沒想到在他走後才發現家中銀飾失竊。來人為什麼以怨報德?
傷害這才乍現端倪
〈寡婦們〉完美丈夫過世,丈夫生前付過的帳單,水電工卻上門催寡婦付款。沒有收據、死無對證,帳單數目還不少,寡婦的姐姐要她爭到底,她卻決定把這筆錢付了。原來是否騙局不是重點,寡婦是否由亡夫交接給姐姐接管才是。
相愛的溫暖,會使人信任別人,使寡婦信任水電工沒有說謊;或者即使說謊,水電工也一定有他的苦衷。寡婦心裡有譜就不問,但凡別人有需要,就可以給人。這與其說是品格,不如說是愛所養成的習慣成自然。但姐姐的婚姻遭遇可嘆,沒能給姐姐這份信心。過去這對夫妻相愛的溫暖,竟傷害了姐姐的心。而傷害,直到寡婦下決斷的這晚,才乍現端倪。
書中〈提摩西的生日〉、〈寡婦們〉、〈鋼琴調音師的太太們〉、〈嫁給戴米恩〉都有這樣一對相愛的完美夫妻,好像英國導演麥克李的電影《又一年》中的老夫妻,看著女友處處碰壁,周而復始作繭自縛,一家人滿足,溫厚,包容,無奈。但此書卻讓我第一次把夫妻的幸福和女友的倒楣連起因果關係,從女友觀點來看這對夫妻的幸福有多叫人虐心。
〈提摩西的生日〉跑腿身世殘酷,一夕遇到老夫妻善待。在老媽媽關切下,他說出遊民、皮肉買賣等悲慘過往,只覺得丟臉,覺得挨了老夫妻惡整。
傷癒以後,受傷的人才會明瞭
跑腿又明知道自己並非夫妻等待的兒子,即使跑腿和兒子同一天生日,他覺得老夫妻也不會想知道。「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阮的性命不值錢。」跑腿覺得自己被老夫妻當成兒子替身來愛,轉瞬隨風而逝,只是在傷口上灑鹽。他需要拿走老夫妻的銀飾,典當賤賣,平衡心中的傷痛委屈。
總要多年傷癒以後,受傷的人才會明瞭當初的誤會。所需要的,像是等待。
我寫下這段話時,台北籠罩在悶熱驟雨中。〈雨後〉也有這麼一場悶熱的驟雨。大雨中,女主角在教堂獨看天使報喜圖。天使向聖母報告有孕,全畫寂靜神祕,「在這動人的一刻不必言語,兩人之間已經靈犀相通。」彷彿是人際連結的完美狀態,無猜忌,無受苦。到雨停,玫瑰含露,露台酒杯積水,她鞋子濕透,見到窗戶重啟,傳來教堂報時鐘聲。「終於她明白了,天使報喜圖是在雨後畫的。從拱門望出去那一片遠景,恰似她此刻所見。天使在雨後來臨──那初時的清涼是其來有自啊。」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