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揚棄過去,54歲的楊逸把所有舊照片都丟了,他51歲出獄,人生有近一半的歲月在牢裡度過。「我小學長得矮,又是轉學生,有次在喜歡的女生面前被別人壓在地上打,我立志國中長高之後,我要把欺負我的人見一次打一次。」他實現諾言了,上了國中,他每天追著昔日的仇家打,打到住院。
挨打的同學請地方角頭主持公道,沒想到角頭看上楊逸的凶狠,納入門下當小弟。國中畢業,楊逸就到夜市收保護費,17歲被舉報恐嚇取財,遭判刑3個月。在高雄成長的他,還有1個哥哥。父親是水電工,辛苦攢了2棟房子,為了么子的官司被司法黃牛騙走了1間房子:「我媽捨不得一個小孩沒前科,要進去少觀所,擔心會被欺負。」
豈料,少觀所的老大跟他同屬一個幫派:「我一進去就過得很舒服,認識更多老大,出來走路是橫著走,整個夜市只有我坐過牢,我最大尾。」出獄不到一年,他喝酒與人衝突,一氣之下把人的腳筋、手筋都砍斷了,殺人未遂,這次是8年。「我那個年代當兵要當3年, 8年,通常坐一半假釋,坐牢4年就可以抵役期,划算,我不上訴了,叫法官快點判一判我要進去坐牢。」法官罵他惡性難改、無悔悟之心,「我還真的無悔悟心。」
上蒼大概為了懲罰他無悔悟之心,給他遇上大減刑,3年7個月出獄,又得當兵3年,他不服氣,逃兵,斷斷續續服完兵役。退伍後,楊逸在高雄開了一家茶藝館,往來的也多是昔日的幫派兄弟:「80年代,兄弟相揪是戰酒家,90年代兄弟流行是『呷藥攤』。」楊逸的茶館不賣茶,賣的是安非他命和海洛因:「香菸沾海洛因粉抽,一口二千,五口就一萬了,有時一個晚上就二十萬去了,我本來只是跟著吃,吃到最後,也得兼著賣才能補得了這個洞。」
25歲,楊逸的兒子剛出生一週,警察接獲線報攻堅進入他家:「我媽在樓下看著我被銬上手銬,一直哭。」這次是販毒、重罪20年徒刑,在獄中每個人只有一塊草蓆的空間,室內只能盤腿而坐,連站起來伸懶腰都要報備,要如何渡過漫漫長日?他拿起家人寄來的照片,那是兒子和他父親的合照,他用鉛筆一筆一筆把照片畫一遍,牢友見他畫得不錯,紛紛拿自己家人、女友的照片要他畫:「一畫就畫出興趣,我自己買書學。」
10年後假釋出獄,他見到兒子已經10歲了,他想好好做生意,開了一家啤酒屋,但昔日兄弟找上來,又染毒。有一天,他遺失一只茶葉罐,裡面滿滿的海洛因粉,市價約百萬,他知道是媽媽藏起來了,「我跟她吵到拍桌,罵到最後,她哭著把茶葉罐拿出來還我…。」他為非作歹,媽媽從沒罵過他一句:「我爸媽從小都沒打過我,我媽也不怪我走歹路,只怪自己沒把兒子教好。」
只是當時沒想過父母的苦心,假釋期間藥檢未過,不到一年,又入獄服完殘刑。「我17歲被關,我爸媽每天一早第一批來會客,我被關3個月,他們就來看3個月…第二次被關,他們每個月至少來看2次,看了10年。」這次,父母老了,沒有力氣再來探監了。
「我後來出獄,去看牢友,才知道原來會客,在外面要排隊等一個多小時,我爸媽每天第一批來看我,是要多早起床?在外面等這麼久,只為了見面跟我說3分鐘話。」他有些激動,說不下去了。3分鐘內你跟爸媽說什麼?「我只要他們寄錢,買什麼零食、日用品,一句謝謝都沒說。」
48歲那年,他母親節打電話回家,媽媽一如以往總是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楊逸總是安慰她:「明年就回去了。」媽媽這次反常:「你每次都說明年,說這麼多年了,你再不回來,我就等不到你了。」一語成讖,幾個月後媽媽因病過世。「我一直以為爸媽不會老,不會死,只會跟他們要錢,媽媽突然走了,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他一直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把對母親的愧疚和懺悔,畫在畫布上。監獄沒有畫桌,他就在小箱子上彎著身子畫,畫到腿麻、腰痠都不停止,好像讓自己多痛一點才能稍減去一點自己的內疚。他參加監所的繪畫班,表現出色,還不時參加外縣市美展。
3年前他出獄,家裡只剩老父親:「他怎麼變這麼老?背都駝了。」父親在他出獄後1個月,半身癱瘓,大小便失禁:「我知道他一直撐著等我回來,我回來後,他放下心中的掛念,整個人就垮了。」因為失禁,楊逸每天要幫父親洗3次澡:「一開始,他很不好意思讓我洗,我跟他說,這是老天給我機會贖罪,讓我做。」
父親最後在去年6月病逝,「我還記得我17歲被關的時候,媽媽進會客室見我,他就只敢遠遠躲在門外偷看,他不是不愛我,是怕進來拿起了電話,就會哭出來…是我自已不懂事,隔這麼久才想透。」江湖晃盪的日子太久了,昔日砍人腳筋的小混混,現在到長青班教老人畫畫,他頗有老人緣,很多老太太見面便熱情擁抱他:「抱他們的時候,我常想起我一輩子沒抱過爸媽…。」
浪子回頭金不換,但51歲才回頭不嫌晚嗎?「只要肯回頭,隨時都不嫌晚。」他手上唯一的舊照是2011年在監獄辦畫展時的媒體訪問影片:「播出時,臉被打了馬賽克,是我兒子有心,特別去跟電視台要的。」他有些感傷也有些驕傲:「我上次見他,是10歲,再次見他是20歲…我也欠他很多。」楊逸耗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懂得什麼是虧欠,因為虧欠這麼多,於是得付出下半輩子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