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凌晨,我們在立法會煲底(指立法會圓形建築物下方,因上方建築外型像電鍋,底下地面空間便被稱為煲底),約萬名香港青年聚集在煲底與添美道上,幾乎每個人都遮蓋住自己的面容,有人用口罩、有人圍上頭巾。待白日到來,便是七一了,煲底氣氛有點緊繃,外頭只消一點動靜,所有人便動起來,聚攏、拉手、呼喊。發現沒事了,又退回原味,繼續看書或談話。
陸續有人拿起麥克風說話,但看不見領袖。我們聽不懂廣東話,一個年輕學生對我解釋,原來那人說的是,請夥伴們留心,天明之後,可能有人想衝、可能有人想靜,大家要各自找好位置,務必不要受傷。我問,那是領袖嗎?他搖搖頭,「這是一場沒有『大台』的行動,整個反送中都是,所以你們看不到舞台,看不到主要的發言者。」
23天了,一波又一波公民自發行動不斷發生,香港青年絲毫不見疲累。他們透過Telegram快速傳遞訊息,透過看不見的網路頻寬,快速地集結、募集物資、投票決定下一步、提醒彼此注意事項。大學生阿Ken對我說,很多人在Telegram上用的是「太空卡(即不需登記身分的預付卡)」,ID多半是化名,有些敏感對話,閱讀後7秒即自動刪除。
大批學生群聚討論下一步的時候,有記者拿起攝影機想記錄現場,立即有學生發難以廣東話高喊「不要拍照」,見記者聽不懂廣東話,他們改以手勢示意,旁人鼓譟著,記者放下相機,大夥兒才放心。阿Ken解釋,「本來大家也不這麼怕的,但有警察便衣混入我們,拿手機對每一個參與者拍臉。大家都會怕,怕事後被清算。」
為什麼沒有大台(領袖、主事之意)?這或許也是一個原因,當有大台,就會有領導者,而最後他們的下場,年輕人都是知道的,被判刑、入獄,甚至從此被監控。
對媒體,港青也一樣防備。6月12日港警暴力清場前,我原本人在添馬公園等待受訪者,但數萬民眾集結讓手機通訊完全失效,下午3時45分,港警放出第一顆催淚彈,我隨群眾奔逃至中環碼頭,止不住眼淚鼻涕,有學生給我水,還有人遞給我厚實的口罩。我上前想採訪其中一人,他的夥伴們便將我團團圍住,警戒地問:「你是哪個媒體?」有人拉起我的記者證檢視,聽見我來自台灣,他們警戒的眼神才鬆懈,取而代之的,是停不下來的說話,一種想對世界喊話的渴望。
7月1日晚間近9時,示威群眾突破立法會防線,陸續佔領立法會綜合大樓,警察全部退守。手機上的Telegram不斷跳出訊息,哨兵群組即時更新金鐘週遭看見的警察人數,從哪裡又過來幾台警車。另個群組則有人傳遞立法會平面圖,哪裡是會議室、哪裡是圖書館,還有人丟出立法會議員的辦公室號碼,呼籲佔領者優先搜尋親中議員與中國勾連的文件。
立法會外聚集數千名港青,他們也快速組織成陣線,醫護站、物資組、哨兵組,物資組一個一個挨著肩、用雙手遞物,成為傳遞物資的螞蟻雄兵隊伍。醫護站忙著為經過的人以保鮮膜包裹裸露的手腳,避免遭受辣椒水攻擊。這是外頭的聲援與物資,他們稱進入立法會者為「死士」,好似象徵佔領立法會者帶著必死的決心。同一時間,Telegram上發送著被捕時的注意事項以及各種法律求救電話。
午夜12時了,七一正式結束,7月2日到來。大批警力開始清場,催淚彈再來了,1個小時內,立法會內空了,想留守的4個佔領者被昨天才組成的夥伴們架走,夥伴們原本已經離開了,又繞回來,用廣東話喊著「我們一起來的,就要一起走。」龍匯道、添美道、夏慤道也都空了,年輕人退往地鐵站、巴士站,但Telegram的哨兵還在網上,提醒彼此,哪裡的警方會攔查人,請參與者務必避開。
一整夜,快速集結的戰場又快速散去。但恐懼是看得見的,Telegram訊息沒有停止,有網友提醒,參與者不要直接回家,搭計程車的人記得在其他地方下車後再繞回家。也有網友提醒,隔天記得剪髮或染髮,眼鏡也要換掉。在示威現場穿戴的衣服、褲子、帽子、鞋子必須銷燬,「警察會認鞋,一定要丟掉,安全及可行的狀態下,最好在遠離家的地方棄置。」
「手機、家中電腦上如有hot zone(抗爭熱區)的相片及影片必須刪除,通訊軟件或社交網絡對話紀錄如有行動或行蹤資料必須刪除。」「曾進入hot zone的SIM卡要報失。太空卡既話,啪爛沖落廁所。(破壞預付卡,直接從廁所沖掉)」「Google或Apple如備有閣下的Location位置資訊, 請將最近幾天行蹤刪除。」最後,就算在網路上發文且自稱「發夢」,都有可能負上法律責任,「最好也都不要講。」
這是在凌晨4時之後,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在凌晨4時召開記者會,地點選在警察總部,強勢告訴參與者,絕對法辦到底。
恐懼在蔓延,但他們沒有退縮,社交網路上有各種打氣貼文。我們想起,示威者佔領立法會會議廳時,有佔領者帶著頭盔與口罩,以擴音器大聲宣讀宣言,包括撤回修例、收回暴動定義、撤銷反送中抗爭者控罪、徹底追究警隊濫權情況、2020立法會普選等五大訴求。這則《香港人抗爭宣言》在社交網站廣泛流傳,網民不斷呼籲示威者在警方清場前宣讀。
這則在LIHKG討論區流傳的《香港人抗爭宣言》版本如下,或許,從這份宣言,我們略略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各位香港市民,
我們是一群來自民間的示威者。萬不得已,我們並不想走上以身對抗暴政的路,以佔領香港特區政府立法會作為我們談判的籌碼;但滿口謊言、滿口歪理的政府卻無意回應香港人不斷走上街的訴求。我們只好以公義、良知、以及對香港、對香港人無窮無盡的愛,去抗衡橫蠻的政府。
香港特區政府成立至今22年,政經民生每況愈下。現任特首林鄭月娥上台後,情況變本加厲,更漠視民間逾百萬民意,推出「送中惡法」。市民於6月起前仆後繼,各盡其力,或和平、或理性、或奮勇、或受傷流血,以一顆熱愛香港之心,懇求政府撤回修例,而政府置若罔若,不諳民情,竟置香港大眾於不顧,甚至以民為敵。
現任特區政府已非以港人行先,為使政府聆聽港人聲音,我等市民不得不進行各種佔領,不合作運動、乃至今日佔領立法會行動。社會或對我等佔領者有所批評,但追本溯源?社會撕裂之誘因為何?民怨每日俱增之本源為何?香港何辜?香港人何以被追逼至此?我等港人沒有武裝,沒有暴力,只能以秉持正義於心,無畏無懼,奮勇向正。希望能香港政府能及時回首,重回正軌:
我們佔領者,要求政府完成五大訴求:
一、徹底撤回修例
二、收回暴動定義
三、撤銷對今為所有反送中抗爭者控罪
四、徹底追究警隊濫權情況
五、以行政命令解散立法會,立即實行雙真普選
「反送中運動」發展至今,在3位年輕市民殉道。我等未忘憂憤,然心存善念,不願香港再有為民主、為自由、為公義再添亡魂。希望社會大眾團結一致,對抗惡法,對抗暴政,共同守護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