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書評〈如同爸被靠了兩次──《老人詐欺》〉全文朗讀
笨蛋,問題不在老人為什麼總是被詐騙。
問題應該在,為什麼不去詐騙老人呢?
如果我是書店店員,我會直接對那些拿著寫「為什麼不去詐騙老人」書腰到櫃檯質疑的消費者喊道:「那你是在靠爸什麼!」
也不是嗆,只是聲音大一點。也不是不雅,是陳述。我正在告訴你這本書的內容。
靠爸者,台語「哭枵」也。老人被詐騙,你不喊聲「哭枵」以示憤怒,你是不是人?有沒有同理心啊。而把「哭枵」寫成「靠爸」,觀其字,這些專搞老人詐騙的人,可不就是靠榨取這些父執輩的血汗錢賺取暴利嗎?他們不是「靠爸」是什麼?
再說,誰聽到「為什麼不去詐騙老人呢?」而沒喊聲「靠爸喔」、「這種話都可以講」,那他倒有可能是詐騙集團成員。而這的確是鈴木大介的報導文學之作《老人詐欺》的核心主題。他多敢,是書一開始就開宗明義告訴讀者:「本書未提及專騙老人的『防範知識』,想了解高齡者自衛知識的讀者,沒有必要購買本書」,那他要說什麼?這本書最原初的提問正是「以高齡者為詐騙目標,你們沒想過,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與其說他試圖回答問題,不如說,他先製造問題。而此刻締造這個社會的我們恰恰就是問題所在。
《老人詐欺》裡描述的情況,台灣也適用
但為什麼是「我們」要負責?莫非老人被詐欺,人人都推了一把?
為什麼鈴木大介會說「幹嘛不去詐騙老人呢?」
問對了問題,就得到答案。
如果用鍵入GOOGLE 關鍵字的方式解讀《老人詐欺》,那這本書的關鍵字絕對不只是「日本」、「老人詐欺」。而會是「日本」、「老人詐欺」、「年輕人集團」。多了一組關鍵字後,視野變寬了,焦點匯聚了,問題清楚了。
《老人詐欺》裡真正的困惑在於:「為什麼從事老人詐騙的集團成員多半是年輕人?」──台灣難道不是這樣嗎?根據商業周刊的圖表顯示,2017年台灣從事詐欺的嫌犯年齡層,18歲到39歲的青壯年人數便超過整體人數七成。打開電視你總能看到警方又破獲多少起詐騙集團詐騙案,而這些新聞標題都在比賽,比看誰的詐騙集團所榨取金額多,以及未成年參與者的年紀可以到多小。《老人詐欺》裡描述的情況放諸台灣依然適用,很有參考價值。
這本書可以是陳珊妮的一首歌:「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鈴木大介告訴我們的則是「如同人被詐騙了兩次」,詐騙老人算是一次。那讓年輕人成為詐騙集團一份子是不是另外一次詐騙?所以,詐騙集團是怎樣說服,或說欺騙年輕人加入的呢?
日本年輕人正走入「溫和叛逆者」世代
鈴木大介將老人詐騙的現象貼合「經濟條件處於弱勢的年輕人對經濟面強勢高齡者進行反撲」,他以為日本年輕人正走入一個慾望減少、滿足於溫飽的「溫和叛逆者」世代,書中引觀察家借佛經中用語稱這樣的年輕人世代為「諦觀層」。對應台灣,就是所謂的「佛系青年」吧,一切都是「緣份到了,自然會有」,他們隨遇而安,嚮往一種齊頭的平等,揚棄努力,愛講幹話,很厭世。但只是厭,連憤怒或是悲哀都是一點點,鍵盤支持,萬人響應,一人到場。那背後是什麼?也許是年輕人覺得再努力也不可能。「當代年輕人都籠罩在這股讓人喘不過氣的窒息和封閉的感覺中,而專騙老人的詐欺犯,就是最急於突破現狀,期待能撥雲見日的一群人。」
用台灣流行的話語來說,詐騙集團利用的,就是所謂「世代剝奪感」。
《今周刊》早在2011年就出過這類專題。其中針對台灣十八到三十歲年輕族群的問卷中有一項提問是「你認為自己在未來二十年,有機會成為現在社會普遍認知的成功人士嗎?」,而得到「不太可能」或「完全不可能」的回答竟達到五二%。也就是說,台灣社會有超過一半的年輕人認為,自己未來永遠不可能成功。
2019年的此刻,年輕人瀰漫的可不只是濃濃的亡國感,還有深深的絕望感。年輕人將自己活成瘂弦的一首詩句:「我等或將不致太輝煌亦未可知。」
台灣如此。在日本何嘗不是。而詐騙集團只需要操作這點就好。
詐騙集團對年輕人洗腦,從心靈到身體進行改造
「不管哪個世代,貧困的年輕人總是『對於經濟條件優渥的同齡層,抱持著經濟面的無名怨憤』,因此,詐騙集團吸收年輕人,並把觀念置換為『對於上流社會坐擁大筆金錢的高齡者,報著經濟面的無名怨恨』」, 那就是本書最好看的地方。鈴木大介深入考察,他甚至還用小說筆法將案例化為故事,那有多煽動。由此描畫出詐騙集團車手、機仔手(也就是那些你每天一接起電話會聽到「我是你兒子,我被抓了」、「我是女兒,我被綁架了」的人)是如何練成的。
詐騙集團對年輕人洗腦,從心靈到身體進行改造。首先,藉由嚴格的訓練磨洗年輕人的身心,從中選出適合的人才,並灌輸他們「你們就是菁英」的想法。而後提供「你們只是從付得起的人身上奪取金錢」的思考,讓他們減少罪惡感:「是的,老人詐騙是犯罪。但不是最惡劣的犯罪。『如果這些人可以一天內湊足兩百萬,生活一定還不錯。雖然他們被騙走兩百萬,心裡也會痛,但不是真正錐心刺骨的痛,也不會因此要他們的命。』」
剝除罪惡感,還要讓年輕人們發大財。詐騙集團為旗下成功者開慶祝會,在團體中讓彼此向對方描述十年後的我自己。接著提供典範,讓他們看看這些組織上位者的領袖風采:你瞧集團一把手多闊綽、大掌櫃自信與游刃有餘,這混雜危險和冒險的表情,就是新世代成功人士的臉。
老人是取走他的錢。少年們則必須取走他的心
而最後便是告訴年輕人們:「老人是日本的毒瘤」、「全日本所有人存款總額的六成,集中在六十歲以上的人手上……固定領取年金的老人中,有四成根本用不完。」「日本是一個由富裕的高齡者和貧困的年輕人組成的國家。」
聽到此,你不會說,老人為何不該死嗎?
聽到此,你不會說,為什麼不去詐騙老人嗎?
詐騙集團什麼都說了,他沒對年輕人說的只有,背後提供設備籌劃一切的,是另一群老人。
老人是取走他的錢。少年們則必須取走他的心。如同爸被靠了兩次。老人詐騙同時也是年輕人詐騙。那是對整個階級社會之缺陷所進行的詐騙。
所以,老人詐騙可以算是犯罪嗎?它哪裡是?哪裡只是,這已經進入戰爭的規模啊──訓練的是「鄧不利多的軍隊」──詐騙集團用的是軍隊的訓練方式,喊出的也是戰爭的口號,將老人詐騙包裝為「經濟社會中的游擊戰」,是「不法財富的重新分配」。
老人詐騙背後動用的是世代戰爭的強砲火猛火力
必須要從這樣的觀點看,才能明白「老人詐騙」使用的手法、詐騙集團的成立以及為何不被捕獲的原因。詐騙集團依靠的是組織嚴密和個人資料的取得。所以老人詐騙不只是詐騙與被詐騙兩造的心理戰攻防而已,背後動用的是世代戰爭的強砲火猛火力,是情報戰和組織戰。這是《老人詐欺》另一個可看點。鈴木大介將筆尖深入詐騙集團的執行端,實際展示你的個資將如何被拆解與比對,由此篩選出你是否屬於容易詐騙的肥羊。台灣發生過軍公教集體上街遊行,高齡者的LINE群組裡廣傳一則訊息是「遊行時請關閉你手機的GPS定位」、「小心政府」、「唐鳳正在監看你」。這消息是假消息,但憂慮是真憂慮。那種焦慮正是出於「對連結的喪失」,人與科技失去連結(所以你不知道現代科技能不能做到這件事情)、人與社會喪失連結(所以你不知道此刻正發生什麼事情,只能依靠僅有的群組)、人與人喪失連結(所以寧願相信一則不知道是誰撰寫又是誰轉貼的消息,卻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以詢問),當你活成一個老人,你被年輕人組成的詐騙集團在電話裡威嚇(「我綁架你女兒喔。」、「我是檢察官,你的戶頭被用來作為人頭帳戶,現在你也被告囉」),你沒接到電話,你先被其他老人,被自己的心所恐嚇(「唐鳳在看著你呢」。)喪失連結的老人毋寧是以個體的方式面對一個群的戰爭,那已經不是詐騙可以形容,是屠殺。而這樣的戰事豈不慘烈,這樣的戰士豈不孤獨?
而同樣的人際關係弱連結卻有助於詐騙集團不被查獲。鈴木大介描寫到詐騙集團區隔橫向連結和縱向關係。集團內彼此沒有深層聯繫,下層也決不會看到上層的臉。而參與者因為立場(我是對的)、利益獲取(詐騙所得和實際受罰根本不成比例)、和黑道特有的規範(出賣者死。不出賣同夥在出獄後會獲得更多利益),更不可能出賣組織。詐騙集團在戰爭沒打之前,就已經先贏了。
只要階級化社會繼續存在,詐騙就不會消失
所以,沒有比詐騙老人更保險的事情了。
沒有比詐騙老人更能執行世代正義的事情了。
那你還不快去詐騙老人嗎?
只會靠爸詐騙集團抓不完,或是懲戒太輕,是不能杜絕詐騙集團的。「只要階級化社會繼續存在,詐騙就不會消失。」這是作者的結論。但悲觀的,倒不是詐騙不可能滅絕,而是,詐騙卻可以被解讀為一種世代正義的表現。而造成這樣的現象,孩子有責任,大人敢說自己所構建的社會沒一點問題嗎?《老人詐欺》是一本反寫的書,明寫老人被詐欺,但實際上寫的是年輕世代的絕望。而這樣絕望只能透過讓其他人絕望來彌補,這樣的正義只能透過犯罪表達。如果魯迅還在,當年寫下「救救孩子」的作家能活到現在也是人瑞了,魯迅也會被老人詐騙吧!那他是否會跟著寫出「救救老人」呢?
但魯迅的那句話到底是適用的。之於此刻台灣,或是鈴木大介《老人詐欺》所觀察到的階級社會:「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