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7 05:58 臺北時間

【我那難以被理解的性侵2】有說不要但沒努力反抗 她深陷自我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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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22歲那年在一場國外交流行程遭老師侵犯的奕馨,事發後無奈選擇與老師交往,最後被告。
22歲那年在一場國外交流行程遭老師侵犯的奕馨,事發後無奈選擇與老師交往,最後被告。
他們非但沒有死命抵抗、逃離現場,隔天還與對方一起吃早餐,甚至開始交往。
這算性侵嗎?社會與司法經常雙雙搖頭、質疑,有時連他們都自我懷疑。
直到這波#MeToo,人們方得以窺見性暴力的複雜樣貌,並訝異地發現,這些彼此不相識的控訴者,受害軌跡有著驚人的雷同。
34歲的奕馨(化名),是另一位支離破碎的受害者。她在音樂圈工作,事情發生在她22歲。
奕馨讀大學時認識B老師,她並非音樂本科系,但熱愛音樂,希望未來能從事音樂工作。她在大三時選修音樂相關科目,B是老師,「學校的課程很有限,所以這些『業師』都會邀請學生到他們的工作室,學更多東西。」奕馨也因此偶爾會到B師的工作室,一年後的暑假,奕馨開始跟著B師到大型音樂場館,一邊幫忙一邊學習,師生2人越來越熟。
「那時就有學姊跟我說,如果老師要跟妳獨處,妳要小心。但我沒有想太多,因為他看起來就不是會對我幹麼的人啊。」奕馨說,B師整整大她25歲,斯文有禮,頂多2人較熟後,B師偶爾會傳訊聊天談到妻子精神狀況不穩,令他壓力很大。反倒同為音樂圈業師的另一名O老師,「他會性騷擾,摸手、摸大腿什麼的。」
音樂圈小,奕馨受訪時不時忐忑不安,擔心遭到在圈內極有影響力的B師報復。
B師任教另一所大學,大學畢業後某天,B師告訴奕馨,近期將帶幾位學生到中國,進行音樂交流,問奕馨是否想一起來學習。「我那時準備要考國外一間音樂學校,想說跟他們一起去看看。」她因為有事,比同團的人晚一天抵達當地,「大家住同一間飯店,我一到飯店,老師說要交代我行程細節,那個飯店沒有大廳或交誼廳之類的,所以老師叫我到他房間,我想說他房間應該都會有學生在那裡跟他哈啦,他們學校師生關係非常close、沒有界線。」她按鈴,B師開門,「我沒有想到,房間裡面沒有別人。他把門關上之後,就直接抱上來,親上來,我嚇到,我沒有想到會這個樣子,你知道嗎?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他直接上來!就是他…你知道像O老師,他會性騷擾,可是你把他的手撥掉,他就停止了,他不會硬來。」
奕馨喊著不要,但整個人完全僵住,就這樣被B師侵犯得逞,「我不知道怎麼辦,然後你明天還要面對那些他學校的學生,你要跟誰講?」她停了好一會兒,無法再說。後來有報警嗎?她搖頭,「我想說我人在大陸,要怎麼弄?我在大陸然後搞這麼大的話,以後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後來,他說他非常孤單,然後真的真的非常喜歡我,覺得我很棒,我幫忙做的作品還入圍金曲獎,他想要把他會的東西都教給我,他覺得我太有才華了。」不久後,B師邀奕馨到他任教學校的系上工作。
「我就說服自己,到他們系上工作。」妳是怎麼說服自己的?「就是…好,老師真的…像他講的,真的很喜歡我,我覺得應該是真的。他看起來很善良,應該不會害我。我就去應徵,就錄取了。」
她做了一個決定:跟老師在一起。難以想像,連奕馨都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做出這種決定。然而,奕馨並非特例,已故作家林奕含、前新北市衛生局人員林于仙,皆是如此。律師柯萱如說:「我協助的案件當中,有一定的比例是這樣,第一次是性侵害,違反意願,可是後面轉為類似交往關係,因為加害者通常會不斷說:『我是真的很愛你,你太誘人、太有魅力,所以我忍不住。』」
林于仙(圖)因遭權勢性侵而與加害者交往,最後自殺。(家屬提供)
柯萱如解釋:「另一方面,受害者可能也不想當一個脆弱的受害者,如果是被侵犯,那種感受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就有汙點、不健全了,很多人不想站在這樣的角色,所以他們會說服自己,對方是真的愛自己的,而我如果跟你交往,那一次痛苦的記憶,它就不是被侵犯的記憶,而是我們兩情相悅,或者是你愛我的證明。這樣他們的自我感覺會比較好,也不用自責為什麼這麼笨,被侵犯了卻不反抗。」她說,電影《寒蟬效應》《童話世界》正是探討這樣的議題。
B師為了讓奕馨認為「性關係」沒什麼大不了,還不斷對當時涉世未深的奕馨洗腦:「我告訴妳,這個圈子大家彼此都是表兄弟姐妹。」奕馨說,B師說過不只一次類似的話,讓她信以為真,直到後來離開那個環境,才發現根本不是如此。

認知被錯置 痛苦維持關係

B師的洗腦更包括後來對奕馨說:「那次是妳自己貼上來的。」奕馨驚訝極了,反駁:「才不是,明明是你直接就上來了!」B師搖頭:「妳記錯了,妳的認知有問題,妳的記憶錯亂了。我的認知裡面,是妳自願的喔。」奕馨說,類似的話B師對她說過好幾次。
但她告訴自己,B師是真的愛自己。她慢慢放感情,在工作上努力協助B師,成了B師的得力助手。然而不難想像,這是一段婚外情,奕馨希望B師能離婚,但B師總說,孩子還很小無法離婚。隨著時間過去,奕馨的情感投入越來越深,更加痛苦。B師從不做任何防護措施,她墮胎兩次。
「我的精神狀況開始變得不好,我沒有特定宗教信仰,就去拜拜。」只要心情不好,她就去某間玄天上帝廟拜拜,「我就會一直哭,每次都哭到廟公要拿衛生紙給我,問我還好嗎?」她苦笑說那幾年因此跟三位廟公很熟。
奕馨的痛苦,可能不只因為深陷婚外情。律師柯萱如以自己辦過的類似案件為例,「這裡面可能會有些認知失調,我幾乎都會聽到當事人說,即便決定跟對方交往,即便努力說服自己『我跟他是有愛的』可是交往過程中他們仍然會很不舒服,會不斷想著『可是你怎麼會不尊重我、不顧我的意願呢?我要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你跟我之間的關係?』他們會非常煎熬。」 
這段關係持續大約2年,奕馨一直在系上工作,直到她發現,有個還在讀書的女助教怪怪的。「B師辦公室的門有時候會鎖上,後來我觀察發現門鎖起來的時候,剛好都是那個女學生在裡面的時候。」那時奕馨已感覺到B師想甩掉自己,某天,她找機會問女學生:「B老師有沒有對妳做什麼?」
奕馨回憶:「她傻了,我看到她的反應就知道,老師已經對她做什麼了。我就對她說:『我告訴妳,我懷孕了,我跟老師就是那樣的關係。』那女學生當場崩潰。」之後,奕馨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再把女學生找來,想了解狀況,女學生又哭了,哭著說:「老師跟我說,他跟所有跟他要好的女學生,都是這個關係,老師親你抱你愛你,在這個圈子都是很正常的事。」

因愧疚坦承 被師母告通姦

奕馨說:「我整個抓狂!」乍聽以為她的抓狂是因嫉妒。不是。「學生發生了一樣的事情,我卻沒有發現,我卻沒有發現!又有其他的人跟我一樣!」
激動下,她帶著愧疚感,主動聯繫B師的妻子。「我那時候失去理智,老實說我非常怨恨,他想甩掉我,另一方面,他對那個女學生做了那樣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很靠腰,我就跟他老婆說:『師母,不好意思,我要跟妳坦承,我跟老師有發生關係。』」奕馨是以訊息告訴師母,最後,這段訊息竟成了師母提告她通姦的證據。
遭性侵,後來決定交往,卻反被告通姦,聽來荒謬又哀傷,然而,這並不罕見。曾任立委的律師尤美女回憶:「1994年師大的第一件性騷擾案,最後是成立通姦罪,被害女學生要賠償老師,因此引發反性騷擾大遊行,算是台灣的第一波#MeToo。」
律師柯萱如(右)與尤美女(左)均表示,遭權勢性侵後轉而交往,這類案件並不少,背後往往是無奈下的複雜考量。
師母提告,奕馨到警局做筆錄,她試著解釋會與B師交往是起於遭他性侵,警察不耐:「妳不要講那些有的沒的,直接說有沒有發生關係就好。」檢察官偵訊時,亦然。她被起訴,法庭上,她試著再說一次,依舊無用。「檢察官、法官都會問:『證據呢?有證據嗎?』然後很不耐煩地問我:『這和本案(通姦)有關嗎?』」
當初她沒報警,也沒有遭性侵的證據。有跟朋友提過性侵的事嗎?她說有一位,事發約一週後,她忍不住向一位女性好友吐露此事。只是她沒料到,好友後來倒戈,「法庭上她完全不承認我跟她講過的話,她說她不知情,還說她覺得我常常會去老師那裡,是我自己去貼老師。」
音樂圈太小,好友大學時就由B師一手帶大,後來更在B師的音樂公司任職。奕馨說:「他們公司的官網有資料,她是那間公司的part time。我說法官你不能相信她!結果法官當作沒有這件事。最後要判決之前,他們問我還有什麼要抗辯的,叫我用書面陳述,我就寫這件事,還把他們公司官網頁面、他們的名字跟照片一起列印出來,附上去。沒有用。為什麼?是因為我那時候沒有請律師嗎?」
奕馨被判刑超過半年。通姦罪的刑度最重也不過一年,奕馨的刑期可說相當重。奕馨上訴,這次花了4萬5千元請律師。二審法官態度較和緩,得知奕馨可能曾遭B師性侵後,當庭改為不公開審理,請法警將法庭的門關上。最後二審宣判,奕馨的刑期減半,可易科罰金。
奕馨回憶,通姦罪審理期間,她開始忍不住自殘,「我不會去攻擊別人,可是我會覺得我自己很髒、很爛,就會拿叉子或筆,開始戳自己。」她說,每次開庭前幾天,她就忍不住開始自殘,通常持續2天。
她也氣自己當年為何不報警、不反抗,這些年她反覆自問、自責,「回想起來,可能跟家庭背景也有關係,我們家是軍人家族,絕對的服從,所以我很容易被制約,只要有一個階級出現,就很容易去服從,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幹麼,但就是做。」她自我剖析:「尤其遇到男性時,很奇怪,我對女生還好,可是男性只要表現強勢一點,我就會被制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發現我兩個弟弟也是,他們被比較凶的男性喝止、被凶時,會整個人shock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
有一天,母親打電話給奕馨。父母原本不諒解奕馨與老師婚外情、還被控通姦,覺得丟臉至極。但那天,「我媽哭著叫我去看林奕含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她說她看完了,覺得跟自己女兒發生的事根本一模一樣,世界上怎麼會有這些垃圾。」
作家林奕含(圖)以自身經驗寫成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出版就受矚目,但兩個月後林奕含自殺。(翻攝林奕含臉書)

迴圈內自責 承受耳語壓力

奕馨買了電子書,一個晚上讀完,封存,不想再看一眼。有沒有印象最深的地方?她很快回答:「老師帶她去房間的時候。」還有嗎?她想了一下,說:「林奕含有用一種特別的手法,有點像是她精神分裂成兩個人,另一個是她的好朋友,二人對答。我能體會,你會不斷在那個迴圈裡自責,然後去探究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你為什麼會臣服?這時會有那個聲音出現。」妳有類似經驗?「就是事情發生後,我到B師的學校幫他工作,我開始自言自語,後來大家都覺得我精神有狀況。我還是能工作,但就會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自言自語,像人格分裂,一人分飾二角。」
那段時間,她常常喃喃自問自答:「可是我當時就說我不要!」「那妳為什麼沒有反抗?」「我不知道怎麼反抗。」「那妳後來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就讓他這樣欺負?」
「看完那本書,我沒有辦法看第二次,也明白為什麼林奕含走不出來,即使那時她身旁有先生支持她,她還是走不出來,因為很難,真的很難。我可以明白為什麼她最後要自殺,她沒有辦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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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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