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獄九月――王院子獄中日記〉作者全文朗讀
● 想念
臨夏七月,遠赴我獄。
刑期九個月,就是刑罰九個月。
我的租處,是為「巷院子」。
「巷院子」有一撇竹圍橫著,繞個小彎,三合院整排在右。
我的是兩階之樓。當然是舊樓房子。
遠赴,其實我獄也在宜縣之境內。
失去短暫自由,即是天涯海角,一點也不若比鄰。
留守的,有我的十三狗們、十四貓們、我的老東西、並肩作戰的摩托車一部、六把雨傘以及我的書冊。
入獄當天,當是炎熱開端。
我可愛的狗們,完全不知這個有著大嗓門的主人,她的熟悉的蹤影與味道,會遠離,足足九個月。
這群狗們,有吃,有伴,有從頂上飄落的竹葉咬玩,有牠們最為興趣的十幾個貓們,恰恰住宿在一面鐵皮牆壁後面的房裡。
貓們的動靜,永續的頓號,狗們可愛專心的聽響表情……,真的,我會想念,沒能瞧見的想念。
走之前,每個狗籠的名牌,一一註記。提醒的大字報備忘錄寫在塑膠板子上。
※請適量餵食。
※請定點綁好。
※勿隨意鬆綁。
※啊,以免互咬。花錢治療。
貓們,我知我也想念。
貓舍,貼的是小字報。貓們總是乖巧的蹲坐在我的老房屋頂上。
老房屋頂上,是另一層的鐵皮屋頂,我預留給貓們的運動小操場。
貓們說:謝,我們真喜歡。
臨走前,我給貓們加了菜,當是魚罐頭數個。
我想,我的愛心媽媽,會比我更疼愛妳們啊……。
我說:好好呆著啊,等我回來。
● 安靜
而的確是安靜的。
他們說,就當度假,度九月的長假。
好好的睡,好睡。
好好的吃,好吃。
甚麼都不用想,甚麼都不用煩惱。
● 驗身
黃昏到我獄。
脫衣驗身。
驗了何處紋身,何處有點疤痕。
我看見主管在一張女體圖案上,小線一撇,我的肚臍以下,一條疤痕。除此,我是光溜乾淨的。
檢查室,有冷氣。光著身子,蹲下,做青蛙跳式數次。
主管平聲說:咳嗽!大力咳嗽!
我配合著假裝大聲咳嗽。站立蹲下的範圍,我們看得清楚,沒有任何異物,例如鐵製髮夾。
主管說的,不必害羞,大家都是女的。但即是與我友好的同性朋友,我也未必如此於裸身之間坦然自若。
● 第一餐
兩點多報到。近昏黃,才入我獄。
同學們晚餐已畢,在舍房給我一個圓形白鐵製便當盒子。
……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隻魚怎麼頭這麼大?」
裕舫接口道:「這魚矮。」
許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獄也吃魚。長瘦秋刀魚,被切成兩半,互相依偎在給我留吃的圓形便當鐵盒裡。我入獄的第一餐,晚餐。
● 舊家
舊家,晚餐吃得早。
汽材生意,老少店員多。他們趕著第一批吃飯。
我父親總是排二吃飯,他一個人。
我的守寡阿嬤維持多年永不改變的習慣。她在旁邊用她的愛盯著,長年累月的關注與默契,關於他的事業。關於她對我們這些女孩的未來出處想法。
我的阿嬤,嗯,她總是忘記,她自己也曾經是個女孩啊。
他們多想要我母親生個姓王的男孩。
嘆息了,我的阿嬤在我家老五出生當天,揚著五指全開的手勢,從路上離家不遠的醫院,搖頭苦笑走回來。
● 胖颱
有些惱。
剛剛應該趁著天還亮,醉態搖晃的風雨,繞過乙座竹圍和走廊,到貓舍的。
我的貓舍,是我這樓房的最外圍,也是收受風雨襲擊的最先之處。
昨晚趕忙爬高替貓舍的四個鐵窗,綁上塑膠帆布,心想,這胖颱只是裙襬之姿,橫掃經過而已。
這幾塊塑膠帆布,已經經歷數次風颱,應是會再度英勇無傷。
唉哎,下午,我在這房這端隔著小窗,它們,塑膠帆布,已被風刀雨劍,割裂撕傷。兩端綁緊的繩結,也被強行拉開扯斷。
真的打輸了,無力垂掛,勇悍不如胖颱,退出這場戰役。
我沒預料的,竟也停了電。
點燭,四處置放。
暗,一直黑上我樓。風雨逐強。我樓,似船。浪高晃搖。狗們一直在旁,倒也無聲。貓們不易使喚,這才令人苦惱。啊,對貓們的這部分苦惱,如是在太平時日,又是令人著迷。
● 抽風機
夏季的貓舍,只要乾爽天氣,還真是好住。我貓不動,傻坐整天,尊尊小佛。
我在家具店家外廊,撿拾的窗簾布,恰恰淺藍格子鄉居趣味,我借梯爬高,布上連鐵製掛勾都在。
一掛上貓房四個鐵窗,像船添了風帆,風大時候,開往遠方,幸福國度。
也真的是,風大的早晨,窗簾布啊,灌滿膨脹,拱型成帆。
我從隔牆小窗,看見我貓躺臥其上,簾布成帆,亦呈搖籃。此時此刻,我貓必然有著被侷限幽禁的某種一霎那的自由快樂。
我貓貓舍,裝設了乙架抽風機。
抽風送風,連連發放。
轟。轟。隆。隆。
世界外的一切聲音與氣息,乘著一列火車,踏著腳步逼近,遠離……。
貓孩應是適應的。
一如我獄九月,從早到晚,不斷旋轉攪風而入,抽風而出的一對窗上抽風機。
● 囚
人走進「口」,是為囚。
既是囚,包括身、聲與生活型態,全在「口」裡。她們在外圍設置多隻代替她們眼睛的眼睛,專心注視。
主管善意,其詞閃爍著人生哲學:「既然來了,只有等待。身體行動雖然不自由,可是,妳們的心,不要受其拘束,妳們的心,是自由的……。」
是。自。由。的。
我試著壓低我的嗓音與哼唱。
後來,習慣一些,笑聲揚起,從舍房厚重大扇的白鐵門上的,小觀景窗,化成針刺一般,四散而出。
巡視主管走來,糾正錯誤。
舍房同學,她們連走來的腳步聲是哪個主管,都完全猜對。而我的老年耳朵,是無法辨析的。
到離開我獄,這項武功,我終究是無法練達。
而主管的哲學說法,等待,真的是一切。
● 落雨
我獄臨冬,連日落雨。
雨似雪,落得極深,極深極沉。
那風那雨,在外顯得大勢,到了我獄,格外小泣。每天還是準時六點五十喊妳起床,主管快速從廊前走過,白鐵門觀景窗小格,但她們的眼界卻觀察精準。賴床不能!
雨似雪,落得極深,極深極沉,整個我獄,縮縮緊緊。
我們盤坐涼意地板,做每日第一次的點名。
隨著主管挑喊房號,我們要穿戴整齊,出舍房,到工廠上工。
上工,打發時間。我獄也給薪,每一個月,我們得在薪資簽收簿上簽名。我每月所得總數皆在三、四百元。
我細心瞧,同學們的每月最高所得,我們這一工,最多不會超過七百元。
度日重要啊。薪資所得,一日幾十元罷了,只要刑期平安。
我呢,每日基本願望:夏日炎熱,來個沐浴,換來清爽。冬季寒冷,來個沐浴,換來暖溫。
● 父親
第一次走得這麼遠。
我父親說的,家這樣寬大,總是要有一個人留守。星期假日,父親喜歡釣魚,他整日留守海灘與魚隻。
我把外出遊玩的美好機會與座位,給讓我母親。
星期假日,街上安悄。我一個人,顧著店,受著家。
這個雙個店面的老家,我最為熟識了。
舊家,從來就不是一寸一瓦。
我們的,是這街最早的二樓層房。
那時,舊家對面,仍是一大片茭白筍田,走得慢步的噴煙火車拖拉而來。我們在這頭清晰的聽見。走得最長,聲響最重的是載貨的,裡面滿滿滿滿的貨物,步伐最為沈重。孩子玩耍嬉笑一串,反倒輕柔的揚上天。
舊家靜默的在老房裡,編織著我們的愛。愛裡有早年我們尚是年幼不知事務,年輕的父親趴在工作桌上哭泣掉淚,擔心生意低迷,錢財無以為繼。
愛裡有我每天起火燒柴,使半人般高的白鐵製筒,熱燙起來,我便可以走開。阿嬤會在我旁,她摸摸它,嗯。
我回頭,看見老房的後院,阿嬤的小菜園。搭的木架之上,有茂綠盈滿微小囉嗦纏綿延續的菜瓜王國。種瓜得瓜,是一定的。這是阿嬤最愛的。她也養雞鴨。鴨是蕃鴨,成天聒噪,說叫不停。牠們愛遛達,飛出牆外,總得我母親去招領追帶。
廚房,那時就蓋得寬大。隔著一道門,門後是我父親一人居住的睡房。我母親總是點著除油煙機的小管燈,轟轟轉動呼氣累累的小團氣流之中,她頸上披圈毛巾拭她的熱汗,走幾步,她轉身,從冰箱拿出冰品,偷偷吃了幾口。我說,妳不能吃甜的。妳有糖糖病。
她回,沒什麼的,死了,就算了。
她與我父親老夫老妻。年輕時的小爭執,兩人到老換來不再多言的無奈搖頭與嘆氣。
五個女孩她一直跟隨到國中一年級,她說,再上去的功課,媽媽也不懂了,要唸書,妳們自己要唸……。
她盡職的煮了一輩子的飯菜。固執的煮法:菜總是鹹。因為鹹與甜,較可置放。
我父親冷冷之氣,藏在黑色眼鏡鏡框裡。
妳媽啊,一世人,攏這款……。
她的辛苦,我們明白。
母親的愛與習慣偏鹹,也鹹了幾十年了。我們的口味在往後的時日,各人各自調整,為了個人的健康與生命。
家,離開老房子。
家,終究是瓦解的了。
● 老房子
我們是彰化人,更早是來自福建安溪。
我小時候問過我父親,那我們到底說自己是哪裡人啊?他坐在汽車材料行桌前,專心的凝視前方:「我們是宜蘭人!」
我知道他外出,離開故鄉彰化,全是我阿嬤一句話。
靠自己,離家鄉親朋好友遠一些。
彰化花壇,童年做客去住過。
大祠堂,乾淨的三合院,一個小池塘。我們極少回鄉,被視為貴客。
什麼都遠遠的,躲著的小親戚孩子與陌生的客氣。
模糊的密切關係。福建安溪,更是天涯。
我還是喜歡我的家,我的老房子。
老房子二樓階,旁邊一條長長的土路。一棵大樹,路燈未亮。連文哥哥樹下說起鬼故事,有人尖銳一聲「鬼來了!」大夥兒一尖叫,閃避衝前。跑~各家的女人聲陣也同時到達:「吃飯啦!」
路燈一個牽著一個,亮起。直繞整串,閃爍如串珠珠項鍊。
我父親坐在店面桌前,總是一人孤單守著。他總望男孩。王家如有男孩,他也許會繼承他的聰明與才幹,他也許可以展延他的生意與夢想。直至到了他的癌症,關於肺部對他最後的抗議與嚴懲。
在林口長庚病床上,強悍高大的巨人我的父親,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呼喚點名。他一改,溫柔熱切有如孩子,天真回籠,可愛加身。說舊事,談過往,深深觸及他的內心與記憶,連篇連天。
彼時,我母親過世三個多月。他幾幾乎還自責,是不是我母親喪事的處理不够周詳,她回來抱怨。
她回來了,給他一個趨近死亡的重病。我們這些女孩雖近處於母親,懼怕於父親。但從來不想,同一年失去我們兩位至親啊。
父親病床上的言善好意:「爸爸雖然管教妳們嚴格,但是妳們不知道,在爸爸朋友面前,我總是說我的五個女兒最優秀!」
我與他同住最為多年。他的大型床鋪每天晨晚,我須打理。我不會忘記,他一手拿犀利細膩的探照燈,一束強烈又溫柔的筒狀光線,直照他房間的木質地板:「妳真的有拖地嗎?妳看,還有毛絨細絲!」
我離開他的偉大房間。暗自掉淚。在他選擇到林口長庚治療時,我的父親坐在汽車後座。他戴著他的紅顏扁帽,穿着綠顏薄外套,一派輕鬆的對我說:「好好顧家喔,家這麼寬大,需要有人顧守……。」他揮起右手,看了最後一次,他的城堡,我們的家,我們的老房子。
他是個好父親,如有來生,我願意再跟著他。彼世,我是個男兒身,可以與他夜深海釣,日間池釣。學他一派溫雅儒學,一手漂亮中日的硬筆文字,還有他辛勤蹤行於江湖生意的瀟灑身影……。如真有下回,我的父親,不知是否會快樂一些……。
【後記】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是如何一步一步的走向「我獄九月」。
說是我獄九月,其實我的刑期是三年一。一年一必須服刑 , 二年可以罰金易科。一年一,因為收押禁見四個月。遂有餘九個月之刑期。
我的雙親,同在民國八十五年往生。母親心臟病昏迷,逝世在六月。父親則因肺癌,追隨在後。他走的那天,恰恰是他最疼愛的老五十二月月初的生日。
父親清醒之日,我從羅東去看他。一星期總是一次。他輕聲地說:「不可以借錢給老二哦……,妳借她,爸爸會生氣!」
其實,父親在醫院之時,正是我開始幫助老二之始。
龐大的資助,加上我們舊家與土地的借貸,朋友幫忙的利息……,十幾年舊帳未能清理,還一直不斷的衍生新的債務。緊急時,開始橫心的往地下錢莊借錢。各家的地下錢莊,當然探聽穩當,餵飽養足。地下錢莊還尊稱我們是乖巧的模範生。
我不尊重金錢,金錢又如何眷顧我?我覺得借錢容易,遂開始替朋友週轉。總是心思單純善良到了底,背書擔當,終至愚蠢。
一億多的債務,老家田產,一夕易主。姐妹哭成一團,我天上雙親必然再心死一次。
不用趕忙銀行,不必再記載加減數字,帳冊棄丟桌上。我躲開眾人,藏在寬大的舊家。貓狗都在,牠們在我人生大難大錯之中,默默的陪著。
舊家窗戶玻璃上,有些小小鐵彈穿過的圓孔,地下錢莊慣用的手法。
我最最平靜的幾個月,在舊家臥室裡,重拾閱讀、呆坐與聽音樂的往日習慣。我知道,隔著窗戶的外面世界,鐵定耳語流言四起……。單純的事件,因為沒有在場的每個人,他們非常喜歡裝成他們都在場,複雜起來了。
通通不對。這是許多角色分演的一齣戲劇,長達十五年。人們的心緒,多重的變化與自顧,錢幣紙鈔的揚飛,旋轉旋轉於上。這戲,沒有真正的壞人,只有顧看自己的人。
多年以後,我在鎮上遇見這個經濟小風暴中的一位演員朋友。她欺騙了我,只為了多討一些金錢回去她的皮包。她舉起大拇指,大聲肯定的告訴在一旁,我們的鎮民代表:「我,到哪裡,都說,妳,是真正的好人!」
我是真正的好人?
好人一個,替朋友背書的支票,是芭樂水果票。地下錢莊一狀告進警局。他們有他們的能處,我是乖順的模範生啊。訴訟三年,花費的又是金錢與時間。芭樂票歷歷在桌,這個部份,真的是輸掉。
民國103年七月,我須報到執行,收押禁見四個月。故,我獄九月。另外的多張芭樂票,一票一罪一罰。總計二年。
我獄九月,我安心準備下赴約。獄中回到最為安全安心的地方。主管說,每個人來,都說自己是冤枉的。
我靜靜的觀看我獄。常常憶及過往,常常做夢,縱使遷家兩回,夢中所有情景,都在舊家。也許,錯,都是在舊家。
民國104年四月出獄。返回租處「巷院子」。「巷院子」蒙塵九個月,稍稍拭擦,依然明亮。第一晚,床舖無法清理。我竟可以席地而睡。往後的人生,我想,應該沒有難處了吧。
作者小傳─王院子
現名王人立,父母給的名字王瑞節,台灣宜蘭人,四年九班。喜歡閱讀、塗貓、寫字。一個人,十狗,八貓,一摩托車。謝謝挺我的朋友,謝謝氣我的朋友,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