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巴奈(Panai)在凱道的第83天。她一襲黑衣黑裙,花色頭巾紮緊一頭粗黑捲髮,卻怎麼也掩不住疲憊的神情。這天,我們到凱道向她提出採訪邀約,她冷冷地說:「那你前面80幾天怎麼不來?」她先是神情淡漠,接著又恐嚇:「我很容易暴怒,如果你重複問太笨的問題,我會生氣。」下一秒,又拿出手機加我們臉書好友,情緒多變像風。
從嘉賓到抗爭
近幾個月來,48歲的巴奈每天睡在凱道上,聽著轟轟引擎噪音,吸著汽機車廢氣,忍受日曬雨淋和蚊蟲叮咬。如廁得到228公園公廁,盥洗要到中正運動中心,日夜都有親友探訪、路人打氣、警察驅趕,她沒有片刻私人時間,就連穿衣換褲也在眾人面前。面對體能與期待的雙重消耗,或許正因如此,讓她原本就起伏劇烈的情緒更少了修飾。
去年8月1日,蔡英文總統開先例,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400多年來經歷的殖民壓迫與不公義道歉。2天後,巴奈上凱道抗議,因為「蔡英文提出的轉型正義有重大瑕疵。一沒法源依據,二沒預算,三沒調查權。」彼時,蔡總統路過凱道,對巴奈獻上擁抱說:「妳要見我,隨時來見我,不用等我路過。」11月總統府音樂會,蔡英文亦曾邀請她擔任國策顧問,但她婉拒,說她的建議已經都給了,蔡政府好好做出來即可。
今年2月14日,原住民族委員會公告「傳統領域劃設辦法」,把原住民族傳統領域中的「私有地」排除在外,少掉100萬公頃的傳統領域,將近4萬座大安森林公園,逾4分之1個台灣,聽來驚人,但「傳統領域」非指土地所有權。依照《原基法》二十一條,政府機關或企業財團要大規模開發傳統領域範圍內的土地,需取得部落的「知情」和「同意」。排除100萬公頃私有地,代表政府、財團可以不經原住民「知情同意」的程序,就任意開發這些土地,例如亞泥礦權展延。地球公民基金會專員潘正正解釋:「這是很基本很退縮的防禦權,對一個民主國家來說,即便不是原住民,也該有在地居民的知情同意程序。」
2月23日,巴奈和她的伴侶那布(Nabu Husungan Istanda)、紀錄片導演馬躍(Mayaw Biho)組成3人小組,再次走上凱道,提出訴求:一,退回「劃設辦法」;二,原民會主委下台。他們決定用精簡的人數、和平的手法、無限期的駐點達成目標,「凱道部落」應運而生。3月20日,蔡總統首度表態,肯認傳統領域是「自然主權」,也是「完整的空間範圍」;然而表態無實質效力,「劃設辦法」依然生效,她隨後不再對此事發表意見。
從美黛到巴奈
4月4日,巴奈在凱道的第41天。這天,她發行了在凱道搭棚錄音的EP《凱道上的稻穗》,「稻穗」正是「巴奈」的阿美族語意。事實上,26歲之前,她只有一個漢名,叫做「柯美黛」,漢化甚深的父母以當年歌唱紅星「美黛」為之命名。
「我是第一代失語的族人。爸媽從小跟我說台語,當時整個社會氛圍歧視原住民。我阿姨還說:『妳要說妳是中國人,不要說是山地人,人家會欺負妳。』所以我從小就在演『中國人』。」成功的漢化教育,讓她說起話來沒有絲毫原住民口音。卑南族的爸爸和阿美族的媽媽,在台南相識相愛生下她,「我第一個語言是台語」。7歲時舉家搬回台東初鹿部落,她才開始學中文。但是,「親戚全部講族語,就我一個歪國人。」她把「外國」講成「歪國」,用俏皮語調掩飾無奈。
從台東到台北
談起原生家庭,她低聲說:「我的家庭很破碎…」凱道上綠燈亮起,引擎聲屢屢中斷訪談。父親是卡車司機,後來升格做老闆,媽媽管理帳務,3個哥哥全在外地讀書,「我每天回家都很害怕,家裡都沒人。」後來經營不善,媽媽到處籌錢,違反當年的「票據法」而入獄。「大概我(小學)四、五年級吧,有次吃年夜飯,我媽就被抓走了。」媽媽坐牢半年,她流連寄宿親友家,「我住過大伯家、三叔家、小叔家、大姑媽家、表哥家,那段時期非常黑暗,一直寄人籬下。」這是流浪的起點。
有次母親節,4個孩子一起去探監,隔著會客室的玻璃,「我記得我講不出話來,電話拿起來一直哭,唉…」她忽然百感交集,止不住米粒般落下的眼淚,趕快轉移注意力,「幹!哪招啊?衛生紙啦,哈哈哈。」
5月19日,巴奈在凱道的第86天。悶熱的夜晚,她教20多位現場民眾唱跳阿美族古調,學員因笨拙的手腳而笑成一團,她板起臉孔:「你們這樣嬉鬧,其實我的心很難過。」她如此嚴肅,因為教她這曲的部落耆老年初剛過世,部落文化正凋零,孕育文化的土地也正在失去。
音樂是她的出口,小學五年級自學吉他,在台東駐唱,高中沒念完,就因失戀離開台東,四處走唱。「我的人生就是不停地逃亡。」8、90年代,民歌餐廳極盛,帶把吉他就能在餐廳駐唱,不愁吃住。她輾轉流浪高雄、台北、宜蘭、台中,「多是在處理人際和感情的問題,只要覺得悲傷我就想離開,去下一個城市唱歌。」
未滿20歲,她就被滾石唱片簽走,但6年沒發一張專輯。魔岩唱片創辦人張培仁說:「唱片公司要她寫都市裡的生活和愛情,我聽完覺得那不是在她血液裡的東西,她應該回去親近祖先的美好傳統。於是問她,有沒有觀察過原住民族群的處境?」從此啟發她思索自身的原住民身分。
1995年唱片約滿,她進入致力傳承原住民樂舞文化的「原舞者」,「我讀了很多文獻,開始認識祖先的歌,才知道原住民所有生活作息都和土地和自然緊密連結在一起。」她改名「巴奈」。
從單親到婚姻
2000年她和前男友生下1女,獨立扶養,「那時決定生小孩,覺得自己好聰明喔,我不用再逃了,因為有件事你永遠逃不掉了。」她笑,滿頭捲髮也笑。結束情感的流浪狀態後,去年,她才和近年常伴她的男友那布舉行部落婚禮。
懷孕後,她把生命前段的悲傷全放入2000年的首張專輯《泥娃娃》裡。樂評人馬世芳說:「這張專輯正視生命的傷痕,有具黑白色調的寫實氣質。」傷痕來自情感的漂蕩,也來自對原住民困境的無奈。
她回憶小時候,「洗溫泉不用花錢,只要鋤頭挖一挖,石頭疊一疊,把溪水流進來、溫度調好,就可以洗了。但現在洗溫泉要錢,而且飯店都把廢水排進溪裡。」孕育原住民文化的土地,長年來被政府和財團蠶食鯨吞,使得土地的記憶正在消失,「以前看到車道兩旁的木麻黃,就知道快到家了,後來馬路拓寬後就什麼都沒了,這叫鄉愁。」她在這座島嶼上帶著鄉愁,也帶著憂愁,花東縱谷僅剩的淨土全是台糖私有地,若照現定的「劃設辦法」,「到時全蓋成知本飯店,你能接受嗎?」她閉目低頭,像在嘆氣。
從雨水到汗水
6月2日,巴奈在凱道第100天。宣稱和巴奈是朋友的蔡總統沒來,警察來了。一早,300名警力在異常猛烈的傾盆豪雨中清場,原本的帳篷和遮雨棚被夷為平地,美麗的藝術品被粗暴地扔進卡車移送保管場。
大雨如泣,全身濕透的巴奈堅持不走,「在每個人都安全、不生病的情況下,我們會用最精簡的方式繼續留在這裡。」她難掩失望與傷心,卻仍強打起精神,「我們不想製造社會更大的撕裂和痛苦,所以我要求每個人冷靜、不要反抗,他們可以欺負我們,但我們不會妥協。」她推著輪椅上的那布,走到凱道的4個角落舉牌,牌子是巴奈和蔡總統在總統就職典禮上的合照,還有一個「騙」字。
6月6日,巴奈在凱道第104天。大雨過後是無情艷陽,凱道部落在200公尺外的台大醫院捷運站口重生,而原本占據的轉角只剩她此刻端坐的那張椅子。「土地不是從祖先那繼承來的,而是跟孩子借的。」她引用甘地的話。過去,她因孩子結束流浪的命運;如今,她為孩子踏上流浪的旅程。
今年母親節,她在凱道,無法見到家鄉的母親和女兒,只傳訊給16歲的獨生女:「謝謝妳當我的小孩,很抱歉我們把自己的身體等在凱道,沒有陪伴照顧妳。」在孩子身上,她學到勇敢和樂觀,「孩子就是一個奇蹟,每天都在追求快樂。」但想到現在的處境,她不禁苦笑:「快樂有這麼難嗎?」總統府就在眼前,回家的路依然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