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很痛苦的時候,他提到我的那本《離魂歷劫自序》,並稱之為「自省之書」,要我寄給他。我時至今日也沒有寄出這本書。我不敢寄給他。我的痛苦是另外一種。他是悲憤,我是悔恨。但是這種區別,我很久都描述不了。
他指我說的「輝煌的流亡」,是我倆在Skype上聊天聊出來的。我倆互相朝對方傾訴,他怒斥國內知識界的犬儒,我則感慨海外流亡圈子的「舒服」——我的原話是:大概從二次大戰猶太人流亡以來,沒有誰像「六四」中國流亡者那樣在西方如此受寵。這個意思,很讓他吃驚。他一向是鄙視「六四」逃亡者的,從方勵之到學生領袖們,當然也包括我。這也是我不敢寄書給他的一個隱因。在他那依然沉重的憂國憂民的「大骨架」下面,我找不到我所延捱的“一人一家”之痛的定位。我們的失之交臂,是多層次的。
他是一個才子,曾經傲視天下,放言無忌,後來不僅介入 “異議運動”,而且跌入塵埃,謙卑如螻蟻,他坐牢時大量閱讀基督教歷史,寫信給妻子:
親愛的霞:朋霍費爾(註)的榜樣正在逼視和召喚,坐牢正是參與塵世苦難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縱使我們改變不了什麼,但我們的行為起碼可以證明耶穌精神仍然活在人間;在無上帝的現代世界,耶穌精神是唯一能夠抗衡人類墮落的信仰力量。正如朋霍費爾所說:“產生行動的並不是思想,而是願意承擔責任的準備。”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十幾年前當我們隔著天空大洋聊天時,曉波已經走在「成聖」的路上,他已經看到了監獄、晚期癌症、一間病房裡的死刑……。一個才子到英雄、或者聖徒的轉變,是中國當代精神史上的一個謎。他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時候,我寫道:「國事已荒涼,民族在鼾睡,而且還在夢裡咬牙切齒。」今天不論是「〇〇後」還是「QQ群」,鮮有幾人還知道劉曉波這個人了。
今天我正在美國之音的直播採訪中,插播進來他的噩耗,我對著鏡頭忍不住抽咽:「我們不要難過,我們要繼承他……。」
註:朋霍費爾,20世紀最卓越的基督教思想家之一,曾在德國參加反納粹主義運動。因同伴計劃刺殺希特勒失敗而遭逮捕,在獄中完成《反抗與投降》。於德國投降前一個月被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