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手記】張耀升《腿》 嫁到爛老公為什麼不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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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綸鎂在《腿》嫁給不成材的老公楊祐寧,被迫成為精明強勢的女人。(甲上提供)
桂綸鎂在《腿》嫁給不成材的老公楊祐寧,被迫成為精明強勢的女人。(甲上提供)
我媽曾改姓「腿」一段時間,人們稱呼她「腿太太」。
當時醫院的人一看見我媽就神色緊張,大家都認得我媽的臉,只是不見得記得我媽的名字,他們常以代號稱呼,從「找腿的太太」,慢慢縮寫成「腿太太」。
沒錯,《腿》這個「找腿談愛」的奇情故事是來自真實事蹟的靈感啟發。
我媽勢必給院方很大的壓迫感才會贏得「腿太太」這個稱號,有一次,菜鳥護士一見我媽又整裝待發前進護理站,便急忙轉頭跟老鳥護士說:「那個,那個太太…」老鳥護士問:「什麼太太?」
「腿,腿太太來了!」菜鳥護士沒有壓低音量,這稱呼結結實實傳進我媽耳裡。
於是她說,出乎意料的,他沒有針對「腿」這個姓發脾氣,而是,真的非常出乎意料,她說:「什麼太太,是小姐!」
是的,她在意的不是你給她冠上什麼稱呼,而是她老公生前,她是某某太太,她老公死後,她已經恢復單身,她是某某小姐。
這個反應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多年多年後,當我開始將這個緣起的靈感發展成電影劇本,桂綸鎂所飾演的錢鈺盈這個角色從丈夫死後回到醫院找腿時,一遇上那個認出她就滿臉笑容的小護士說的那句:「那個,你是鄭太太。」她即刻悠悠地說:「我以前是鄭太太,我現在是錢小姐。」桂綸鎂那個疲憊又迷濛的眼神帶給這個畫面很特別的張力,彷彿說著:「是啊,我當了好久的鄭太太,我真的很累了,還好,從今天起,我重新做回錢小姐了,可是,怎麼有一點難以接受?應該開心的不是嗎?」
小護士讀到錢小姐的聲明,心中警報響起,不一會,便打電話叫警衛。這一場戲對我來說是很關鍵的,簡單一句話道出女主角心中的複雜與委屈,她確實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期望能拋下鄭太太這個身份,但是怎麼做到呢?都已經在一起那麼久了,要經歷醜陋的爭吵,要把所有殘存的美好都一一撕爛,才能消除這個身份,得到自由嗎?如果這個自由,是經由毀滅這段關係中僅存的所有溫柔與善良才能得到,那麼過去這幾年,有何意義?不過是人生中不應當存在的一頁。
桂綸鎂為了找回過世先生被截肢的腿,與醫院各個部門周旋。(甲上提供)
在我所訪問過的強勢女性中,為數不少的人在婚姻狀態不盡理想之後並非不留情面捨棄對方,相較於她們在外處事的橫斷果決,這樣的遲疑讓我很意外,但是她們大多告訴我,橫斷果決與不留情面只能對外,因為家裡的人,都是因為自己從心而起的一份感情而聚集在一起成為家人的,其中一人笑笑地跟我說:「如果把不留情面的手段用在家人身上,那不是好女人,那是瘋女人喔。」笑聲未歇,她又更正說:「不不不,不是瘋女人,我怎麼講得好像女人就比較瘋一樣,會對家人不好的人,根本不是人。」
我不知道眼前的女強人是否如她所說只把絕情留在事業上,把溫情留給家人,畢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許她的家人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但是這個說法至少證明了她知道感情得來不易,不應該隨意捨棄。尤其,她們其中的多數,我都感覺得出來,在最初的感情關係中,也許崇拜著男方,但婚姻是一個將個人事業、感情、家庭都重疊在一起的交集,萬一在事業上女強男弱,往往感情與家庭都會失衡,女性的成功會傷害大部分男性的自尊心,從此,女性心中會懷著一份愧疚感,即使妳真的不欠他什麼。
通常在這樣的關係中,越是抱著奮發向上急起直追要早日平起平坐或贏得女性尊重的男性,就越容易採取冒險手段,他們心中的傳統男性自尊心時時刻刻都對著他們悄悄耳語:「輸給女人,好丟臉。」女生們多半不知道,從古自今流行於男性間的少男動漫、冒險傳奇都在講一個危險的套路:萬年魯蛇輸一時但不能輸一世,只要機緣成熟,落魄多年也可以瞬間爆氣變身。
所以,男性們,你要跟那些主角一樣冒險。
只有真的很幼稚的人才會相信少年動漫與冒險傳奇中的套路而想像自己也與主角一樣,有著天賦異能只是尚未展現,不過女生們大多不知道也不相信,那就是男生們大部分確實這麼幼稚。
我的父親就是如此,為了追求不見得要女卑但至少男尊的家庭關係,他投資、炒股、買房,甚至在朋友推舉下當起公司負責人(當天家裡祖先牌位發爐,奶奶急得衝下樓阻止一切,父親卻說旺到發爐了,此事絕對可行,沒多久股東捲款潛逃南美洲,把天大的債務留給我父親,父親擔不起,最後我母親花了五年的時間替他還清)。
桂綸鎂沒有結束婚姻,原本有愛也在這樣拖磨的過程中刻畫出太多傷痕而顯得滿目瘡痍。(甲上提供)
女性們不結束這樣的婚姻,總有各自的理由,也許不單純只是因為愛,也許原本有愛也在這樣拖磨的過程中刻畫出太多傷痕而顯得滿目瘡痍,多年前同樣在寫作過程我所訪問的一位當事人告訴我,她看著一事無成的老公,那麼卑微脆弱且無助,猶如一隻雨中的小狗,實在狠不下心拋棄對方,但是她心中也確實有怨,這樣的怨轉化在生活中,成了責難與冷漠,對方也總是像做錯事的小狗默默承受,然而她心中總有一個很殘忍的聲音不時偷偷跟她說:「如果老公死了該有多好。」
這樣的念頭起了幾年後,她老公果真罹患癌症過世,重新得到的自由從此總有一層陰影,後來我在許多寫作的採訪中,若是深入到感情狀態的討論,都會問對方這個問題:「你是否曾經希望另一半死掉?」
那個比例高到你難以想像。
我早就已經沒有那個受訪者的聯絡資料,無法跟她說:「請你不要牽掛,我們幾乎人人都曾經期望另一半死掉,那不是詛咒對方死亡,事實上,死掉代表的只是關係的結束,若是這個結束是來自天意,而不是你我的惡意,那該有多好?至少,我們都還能不傷感情地結束。」
《腿》裡面的錢鈺盈小姐在兩人婚姻的晚期是否有過同樣的願望?我想是有的,只不過萬一成真了,而且還是這麼突然地實現了,錢小姐在感傷之餘會不會想起最初與最終?想起一切並非全然沒有價值。想起鄭先生的純真,想起自己的浪漫,想起這一切都已經不在了。
於是,錢小姐可以就此把鄭先生送進殯儀館,就此拋下一切,自在走遠,很瀟灑不是嗎?或是幫鄭先生把腿找回來,尤其全世界只剩下錢小姐能為鄭先生做這件事。能為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做最後一件事,那比瀟灑更酷,那就做吧!於是《腿》裡面的錢小姐拍窗停車,展開這段無人能阻止的瘋狂旅程了。
張耀升現職為鏡文學內容籌製總監。(鏡文學提供)

張耀升

南投出生、台中長大,曾流浪至日本最北,目前定居台北。

  • 2020年電影《腿》入選東京影展、香港亞洲電影節、夏威夷國際影展;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
  • 2019年電影《陽光普照》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
  • 2019年擔任編劇統籌之鏡文學驚悚劇場《打掃》《樂園》入選富川奇幻影展
  • 2018年電影《新烏龍院之笑鬧江湖》編劇
  • 2017年電影《健忘村》編劇(共同編劇陳玉勳)
  • 2014年擔任編劇、導演《縫》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動畫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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