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無法仰睡的人 性侵案後王瀞韓與家人的20年

mm-logo會員專區人物
王瀞韓兒時的偶像是楊紫瓊,一直希望成為武術家。台灣#MeToo爆發後半年,她帶我們回台南老家,翻找她失落的武術夢。圖為她手持武術南刀。
王瀞韓兒時的偶像是楊紫瓊,一直希望成為武術家。台灣#MeToo爆發後半年,她帶我們回台南老家,翻找她失落的武術夢。圖為她手持武術南刀。
澳洲調查顯示,超過半數性侵被害人的首次受害年齡落在10至14歲,受害者平均需24年才敢說出自身經歷。
13至14歲間,王瀞韓遭東方藝術團教練性侵,她近日才得知,原來妹妹在13歲那年也遭同位教練性騷。直至今年#MeToo運動,她們才匿名說出證言。性侵案20年後,王瀞韓首度以本名接受本刊專訪,籲倖存者站出來。我們訪談相關當事人,還原當年舞團生態,也跟隨王瀞韓的視角和步伐,重回那個受苦的倖存之家。
王瀞韓已有超過半輩子無法仰躺睡覺了。
不分晝夜,一旦躺下,35歲的她就立刻回到13歲:女孩癱躺在教練朱瑞祥家,電視永遠播著股票,「我永遠沒辦法忘記,朱瑞祥壓在我身上的感覺。這20年,我一定側睡、一定要抱棉被,整個人捲起來,像蝦子。」她往椅上一摔,縮腿拱背示範睡姿,膝蓋幾乎抵著下巴。
「20年了。我永遠記得他的生殖器長什麼樣子。」王瀞韓語氣和緩堅定,只是說到器官,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沉默了10幾秒,還是決定說出來:「我有個怪習慣,不管站著、坐著、在外面、在家裡,都會不自覺把手放在『我那裡』。」順著她的尷尬暗示,我把視線往桌下移,這才發現她的掌心一直緊貼兩胯間,「不只放著哦,我會包著她。把她緊緊包好、保護好。」「有朋友發現我的怪習慣,他們問:『妳的手到底在幹嘛啊?』」

學姐悔恨慟 是不是我引狼入室

9月初台灣#MeToo運動進入第三個月,王瀞韓與5名女生決定面對媒體(其中一人預錄證言現場播放),在台南應用科技大學舞蹈系專任教授戴君安、立委陳培瑜與陳亭妃、人本教育基金會全國校安主任張萍、勵馨基金會執行長王玥好陪同下,出席記者會。
彼時正值酷暑,5人說好似地壓低帽沿、拉高口罩,密密包起自己。現場媒體只能從麥克風瀉出的聲音辨識:有人哭到差點喘不過來。王瀞韓沒有哭,冷靜完成發言;她與身旁女孩(化名王曉琪,32歲)皆一身黑,各自說出遭東方藝術團(以下簡稱:東方)創辦人朱瑞祥性侵、性騷擾的證言。兩人沒說的是:她們是一對親姊妹。
20231208pol001
9月初,王瀞韓(左1)、妹妹王曉琪(化名,左2)與多名倖存者首度面對媒體,在立委與婦女團體陪同下,在立法院出席記者會。(陳培瑜研究室提供)
1992年起,戴君安任教台南家專舞蹈科(現改制為台南應用科大舞蹈系),陪伴許多學生畢業、就業,她的許多學生目前是資深舞蹈老師。戴君安回憶,朱瑞祥早在成立東方之前,就開始培育旗下老師,前進台南各院校,在校園內成立國術社,再從中挑選、推薦學生加入東方,該模式運作至今,招生績效顯著。
朱瑞祥於1995年正式創立東方,號稱「結合東方民俗技藝與西方芭蕾」,常態表演包括跳鼓陣、舞獅、武術,並「致力教育推廣」。數名消息來源向我們指出,1/4世紀以來,東方持續透過前述模式進行招生,有些女孩離開東方,有些留團至今,成為帶團老師,她們屢赴各地參與廟會慶典,舉凡神明遶境、謁祖進香、信徒朝聖,常見這批「最美陣頭」。
20231208pol001
東方藝術團成立已28年,團員幾乎清一色女性,以傳統舞蹈、民俗技藝見長,經常受邀出席重要慶典和文化活動。(翻攝東方藝術團臉書)
「1993年前後,朱瑞祥透過我的學生S引薦,到我們學校開國術社。S當時覺得,學國術對舞蹈編排有幫助。現在回想,朱瑞祥當時應該已打算成立『團體』。」戴君安轉述,S近來身心不安,「S哭著打電話問我:『老師,都是我的錯。當年如果我沒把朱瑞祥介紹進學校,是不是就不會引狼入室?』」
「朱瑞祥做的事,都是不同學生告訴我的。」戴君安說,除了9月初記者會上發聲的6名倖存者,另有3人私訊她,表示曾遭「朱教練」不同程度性暴力。她還收到2名不同屆畢業生來訊,告知班上都有受害者。把前述個案相加,目前戴君安明確已知的受害個案,多達11人。這些女生負傷長大,年齡最大者現年約46歲,最幼者22歲。目前已知,這批倖存者遭侵犯時年齡最小者應是王瀞韓,遇害期間介於13至14歲。

教練遂獸行 我就可以當助教了嗎

王瀞韓自幼熱衷武術,算不清看了幾遍《臥虎藏龍》。1990年代,王家經濟並不寬裕,她吵著要學跆拳道,母親砸了3萬多元,替她報名黑帶保證班,「教練都說我姿勢漂亮,結果小學三年級,第一次比賽,對方吼我一聲,我馬上嚇哭。」
王瀞韓氣勢全輸,一路哭回家,爸爸還笑她膽小。「可是,我還是很想證明自己,我在學校看到有人耍刀耍劍,覺得『哇!這好像更帥耶!』我徒手沒辦法跟人打,那就拿刀。我跟我媽說,我要改練武術。我加入國術社,去比個人賽,就得全市第一名。」
2001年,周星馳《少林足球》爆紅那個夏天,王瀞韓就讀國中,同一年,周杰倫〈雙截棍〉紅遍亞洲,滿街傳唱「哼哼哈兮」。與此同時,李玟推出單曲〈刀馬旦〉,歌詞也許就是王瀞韓對習武之人的嚮往:「耍花槍,一個後空翻,腰身跟著轉,馬步紮得穩當。」她央著媽媽買了許多刀槍劍棍,又因國小就認識的社團老師介紹,進入東方。她假日多去成功大學榕園,苦練打拳、馬步、基本功。這段時間,王瀞韓認識了「總教練」朱瑞祥。
少女夢想練就手挽劍花,一如行雲流水,同時還夢想擔任武術助教。王家姊妹從小睡同房,王曉琪彼時就讀小學,印象裡姊姊一身武藝,滿手兵器,距離助教夢,永遠只差一步。
「我從小就有個強烈印象:我姊姊想成為武術教練、武術家。」王曉琪回憶:「有陣子,姊姊每天回家都說:『我快要當助教了!我快要當助教了!』我好高興,一直問:『真的嗎?真的嗎?』」
王瀞韓日日苦練,希望獲得朱瑞祥青睞。她回憶:「朱教練問我:『想不想當教練或助教?』我說:『想啊!』一開始,他帶我去看別的教練教課。他說先讓我『觀摩助教』,但是,從頭到尾,我都沒當上助教。」
王瀞韓眼中的「朱教練」曾經待人不薄。朱瑞祥常送一群學生回家,不知是否巧合,同學都下車了,她總被留到最後。獨處時,朱瑞祥總對她表達鼓勵;某日習武結束,兩人共處一車,朱瑞祥勉勵她:「要當上教練,就是要活潑一點。妳不夠活潑。」
「朱教練告訴我:『妳太慢熟了,平常講話要大聲一點、要放開一點。』」「朱教練又說:『妳太害羞了。只有一個方法,能夠讓妳變活潑。』『妳看路上那些阿婆阿姨,她們為什麼講話這麼大聲?因為她們有過性行為、她們生過小孩。』」「然後朱教練問我:『那,妳想不想要變成這樣?』」
未滿14歲的王瀞韓沒有聽懂。
「我回答:『我想啊。』但我的意思是:我想要變活潑。」
「然後朱教練說:『那我要檢查妳的身體。』接著他手伸過來,摸我胸部,又摸我下體。下一次,他直接壓我身上。」接下來的日子,練武完畢,她會被帶到朱瑞祥住處性侵,「我記得那地方在仁德,是獨棟透天厝。他家總是沒人,電視老是開著、播股票。」

事後送手機 要分期用性行為還他

王瀞韓又說,朱瑞祥第一次性侵得逞後,送她一支手機。問她記得手機型號嗎?她秒答:「永遠記得。Panasonic GD88。」2002年,GD88是少見的彩色螢幕掀蓋式貝殼機,台灣代言人是周杰倫,在青少年心中是夢幻逸品。王瀞韓曾把手機帶到學校,不知何故,漸有耳語:「她哪來這麼好的手機?」「她是援交妹。」
國中女生王瀞韓一直以為,朱瑞祥有悔意、對她曾經有心。「我以為他送手機,是在道歉。」許多年以後,她才學會辨識,這種「餽贈」行為非但不是道歉,還是將性行為明碼標價的兒少性剝削,「朱教練說,這手機花他很多錢,我要『分期』用性行為還他,一次(性交易)價值5千到6千元,那我就要跟他做3、4次。最後我根本已經…像屍體了吧。」
王瀞韓本就不擅交際、不懂求救,從此更封閉了。「我性情大變,我不講話。」「我等於從此死了啊!我覺得,全世界都這樣對我,那我就擺爛,上課都在睡覺。我要當一個最壞的人。」「我變得很壞哦!警察在路上臨檢,我還會罵警察。」「但其實,我很渴望有人關心我。可是,我就是走不出去,也沒有人進來。」
即使身如行屍,少女仍有一絲希望:未竟的助教夢,如同誘人紅蘿蔔,永遠懸在小白兔面前,小白兔拚盡所有,卻總搆不著它。「我一直期待,朱教練什麼時候可以讓我當助教?每次被他載去他家,我就想,也許『完成教練想做的事』,我就可以成為助教了吧?不過,我還沒當上助教,日記就被媽媽看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敢把這些事跟同學講。」痛苦沒有出口,王瀞韓只能書寫,「其實,還是朱教練提醒我可以寫日記。他警告:『妳不能告訴任何人、連日記都不能寫。』那時,連無名小站都還沒有。我能怎麼辦?只好寫一寫,放枕頭下。」
20231208pol001
2002年前後,王瀞韓母親從日記發現女兒遭性侵,此後王瀞韓性情大變,與家人衝突不斷,甚少回家。20年後的今天,她和家人都試圖拾起碎片、修補關係,給予彼此支持。
王瀞韓當時並不知強制猥褻與性侵定義,她唯一曾隱晦傾訴的對象,是國中三年級的同學小華(化名,35歲)。雜誌送印前夕,我們找到小華,她印象中王瀞韓唱歌好聽、會打武術,曾以為她很樂觀,「我後來才發現,她在別人面前比較會偽裝,私下樣子,大家比較看不到。」
「快畢業時,瀞韓才跟我說這件事。她突然說,教練在車上,把生殖器放在她身體磨蹭,我不確定有沒有後面其他階段」,小華害怕記錯,用詞謹慎,「瀞韓跟我說的時候,眼眶紅紅的。我感覺她很惶恐。我問她:有沒有告訴爸媽?她說,不敢講。」「後來,她又跟我說過,教練長期對她『會有一些動作』,但武術學費很貴,她也不敢取消、不敢不去上課。」國中畢業,兩人升上不同校,小華隱約聽說王瀞韓離家、離開台南,兩人此後失聯。
國三某日,王瀞韓練武結束,進家門,父親坐在客廳。「我爸說:『妳媽看到日記了。』我大哭,跟媽媽說:『我不想再看到他(朱瑞祥)了。』我媽一直哭、一直哭,一直跟我說對不起。」
時隔近20年,彼時就讀小學的王曉琪,猶記那一日。她躲在房裡偷聽父母吵架,爸爸責怪媽媽:「妳都沒有注意小孩!」媽媽泣不成聲。王瀞韓此後離家,王曉琪不懂,父母吵什麼?姊姊為何不回家?那些年,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錯,「我一直在想,姊姊搬走,是不是因為不想跟我住同個房間?」
「那件事」成了房間裡的大象,王家再無人提起。王瀞韓坦言,對母親情緒複雜,「我後來常想,如果我媽沒看到日記,我會不會像其他東方的人一樣,到今天還留在團裡?我會不會變成價值觀偏差的人?我會不會從此被綁住?」

武術成心魔 刀拿起來手在發抖

王瀞韓沒有被綁住,卻也沒有被誰接住。小白兔離家太早,沒有方向,一頭撞進叢林。她渾渾噩噩升上高中,卻只想離開台南。她和父母表達想到台北念華岡藝校,也很想讀大學,遺憾的是,家境並不允許。
武術教練的夢,算是廢了。王瀞韓升學不順,輾轉打工於飲料店、火鍋店,同時開啟駐唱生涯。在台南駐唱期間,有些餐廳業者、歌唱老師知道她曾習武,每回唱歌前,會要她現場打一套拳,迴響通常不錯。成年後,她賺了點錢,另尋武館,希望重拾武藝,但很快發現錯過黃金學習期,「我體力退步,還要一邊賺錢,光蹲個馬步,已經很吃力。」除了體衰,最大阻礙是心魔,「那個刀拿起來,我手在發抖,我沒辦法再揮它了!我什麼都做不到了!最恐怖的是,武術曾經是我最愛的,現在卻是我最恨的。」
20231208pol001
2012年,王瀞韓邊駐唱邊在飲料店打工。她參加《超級偶像》選拔,以歌唱結合武術特長,很快吸引評審與觀眾。(翻攝王瀞韓臉書)
儘管武術夢碎,王瀞韓仍極具表演天賦,2010年,22歲的她參加選秀節目《超級偶像》第五屆歌唱比賽,名列第九。萬人海選排隊時,工作人員耳提面命:「你們每人只有30秒的機會。一定要想辦法,讓評審記住你們。」
「那一刻,我知道,我除了打功夫,沒別的記憶點了。我一進去就說:『我是功夫妹,我很喜歡唱歌,希望功夫和唱歌可以結合。』」後來的事情,YouTube上都查得到,評審們印象深刻,讓她現場打一套拳,此後「功夫妹」與她劃上等號,跟著她過關斬將。
「沒人知道,只要有人一講『功夫妹』,就是在我心上劃一刀。再喊一次,又是一刀。」王瀞韓舉起手刀,朝自己胸前猛劈,她語調平靜,與肢體動作頗不協調。
《超級偶像》把王瀞韓推入電視機前尋常百姓家,「功夫妹」是光鮮標籤,也是灼人祕密。2012年,資深音樂人劉家昌簽下她,取藝名「王電」,此後她以王電之名上遍綜藝節目、走跳江湖。
20231208pol001
王瀞韓參與《超級偶像》選拔時,曾提供製作單位兒時照片。她幼時就曾拍攝武術沙龍照,希望一生精進武術,成為武打高手。(翻攝台視)
王瀞韓回憶所及,劉家昌挹注資源,就盼王電爆紅。王電很努力,曾以「劉家昌子弟兵」身分前往東南亞各國演出,在台灣則唱遍尾牙場。有一回,王瀞韓在南部演出,休息室隔壁正好是東方藝術團,她心想真倒霉,走出休息室,朱瑞祥迎面而來。
那是王瀞韓最後一次見到朱瑞祥,「朱瑞祥旁邊的老師看到我,說:『你看!她變好漂亮哦!』朱看著我笑:『哇!真的變很漂亮哦!』那一刻,我僵住,非常不舒服。」如今若見到朱瑞祥,打算怎麼辦?她半開玩笑半認真,作勢抽出手機,「我一定指著他罵,立刻開直播啊!」

怕愛有對價 要付出其他的東西

王電在流行音樂市場上沒有長紅。王瀞韓看得開,2014年,她離開台灣市場,前往澳門駐唱。不久,妹妹王曉琪也飛去澳門,開啟舞蹈表演事業。人前人後,兩人不同住,也不大分享生活。至於武術夢,那是上世紀的事,她再也無暇記起。
澳門秀場裡,多的是一擲千金的豪客。離開台灣,沒人喊王瀞韓「功夫妹」、不再有人要她唱歌前先打拳。當然,事情沒那麼單純,「有錢人還是希望我們陪喝酒、聊天。但我對這種事特別反感,我只想付出歌唱才華。我希望客人別花錢在我身上、不要送我東西。只要有人對我好,我就覺得:對方一定有目的、一定要我付出其他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失去機會。」
20231208pol001
王瀞韓離家多年,近日常回台南。她把台南老家重新粉刷,希望作為音樂工作室,平日她不在時,媽媽還會替她打掃、整理。
「經理對我說:『人家給妳小費,去陪一下。』有些老闆直接把小費和酒放歌手面前問:『妳要不要喝?』」她回憶,有歌手堅持不喝,因而丟了工作;她也曾被迫喝酒,應對方式是生氣地把酒乾掉,然後把錢拿走。她沒被解僱,但合約到期也沒能續約。
「我非常討厭那種生態。所以,為什麼我想自己寫歌、唱歌?因為,我的粉絲不會要我做這種事(陪喝酒)。」全球疫情後,王瀞韓回台定居,直播經濟崛起,她在直播平台演唱創作、累積粉絲,去年開公司,負責詞曲創作、音樂製作、配唱,身兼公司創意總監、直播主經紀人。目前,她的工作室位於台北市精華地段,旗下有超過百位直播主,苦日子看著似乎結束,今年中,台灣#MeToo運動爆發,妹妹發訊息給她:「妳要加入我們群組嗎?朱瑞祥也騷擾過我。」

胞妹也受害 要我脫衣服檢查身體

王曉琪國小加入舞蹈社,姊姊習武,她則習舞。王曉琪勤練舞蹈,曾獲台南區個人舞國小組冠軍,還跳進全國賽,指導她的社團老師正來自東方。升國中後,這名老師邀王曉琪加入,「她跟我說,加入舞團,出去表演就有錢領。」
2004年前後,在熟識老師推薦下,王曉琪參加了舞團面試,面試環節由朱瑞祥親自執行。「朱教練跟我說,表演要穿一些服裝,可能露出肌膚,怕有刺青不好看。他要我脫掉衣服,親自檢查『身體有沒有刺青』。」13歲的王曉琪勉強拉起衣服一角,然後拒絕。許多年以後她才得知,姊姊首次遭遇性侵就是13歲。
彼時王瀞韓已離家,國中生王曉琪對家中祕密一無所悉,對她而言,姊姊早已遙遠疏離。我們向王家姊妹確認,朱瑞祥是否知道她們是一對姊妹?她倆異口同聲:「知道啊!」
「但是,我後來才知道,有個跟我同期進去的女生上衣被脫掉,被朱教練撫摸胸部,還有團員跟我說,朱教練幫她『按摩』,按到私密處。」王曉琪發現,很多事,人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只是那個「後來」,可能在5年後、10年後,甚至,不知何時才來。
20231208pol001
我們訪談數名東方藝術團前團員,她們皆表示,加入舞團、出陣表演,皆能賺取零用錢,只是每個人領到的金額往往不同。(翻攝東方藝術團臉書)
王家經濟沒起色,為了賺錢,王曉琪仍接下東方的演出機會,「跳那個真的很累!每次跳完,我都領到800元。後來跟別人核對,才發現跳同一場,有人領1千元、有人領2千元,就我拿最少!」王瀞韓在旁聽了,哭笑不得:「我的(酬勞)是1千元。」
戴君安長年教授舞蹈,許多學生前後加入東方,「多年前,曾有學生告訴我:『老師,朱教練都會帶漂亮女生去應酬。』『教練說,陪他去吃飯喝酒,就可以認識中小學的校長、主任,將來畢業,我們可以去那些學校開社團,對就業很有幫助。』」
「台南的廟宇很多,早期同學都說,表演完,信徒會添香油錢,廟方直接發現金。有同學親眼看到廟方抓一把現金給帶團老師,老師再依團員年資,把現金分給團員。」戴君安回憶,前幾年,有學生甚至說:「我們去廟會表演都拿現金,還不用被課稅,收入比其他團體高。」
戴君安無奈,她與許多舞蹈系老師苦勸女孩別去東方,卻無力阻止,關鍵因素應是運作縝密的經濟邏輯。「學生小D今年才跟我說,升台南家專前的暑假,朱瑞祥曾壓她身上。後來,小D還是進了東方。我問她:『那妳幹嘛還去?』她答:『老師,可是我想賺錢。』」
「對,我當時是想賺房租。」小D(化名,44歲)受訪時回憶,17歲那年在台南念書,房租每月3千元,她跳陣頭每月賺數千,可貼補父母,未料朱瑞祥假借教防身術,稱要模擬歹徒姿勢,直接對她襲胸、推倒,並對她做性行為姿勢,將她的手放在他的生殖器來回搓揉,「後來有次,朱教練叫我出陣頭戴『大頭佛』,要我搖屁股,還對我說:『妳屁股真翹、真會搖』。」
「我後來看日本傑尼斯性侵新聞,覺得結構都是一樣的。掠食者專門找弱勢的人。」今年6月,小D將年少故事寫上臉書,成為指控朱瑞祥的第一人,「東方的老師打電話叫我撤貼文,怕影響他們生意。我拒絕了。我講的是事實,跟你的生意有什麼關係?」
「今年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跨越。我終於知道,爸媽是站我這邊的。10年前,我嘗試跟媽媽再提這事,媽媽說過去的事『嘜擱共(別再說)』。那時我感覺,一個東西又被塞回嘴裡、又開始難過。」小D 7月對朱瑞祥正式提告,10月父母開車接送她去地檢署,男友也全力支持她發聲。

拒絕不給親 他就要去疼別人

東方團員大多不識王瀞韓,但多少聽過這個「都市傳說」。「我不認識瀞韓姐姐,但曾聽人說,曉琪姐姐的親姊姊被教練性侵。」29歲的Jenny(化名)說,女孩們曾歸納,外型亮眼、家境不佳者,最易成為目標,「有對姊妹很漂亮,她們媽媽是老師,每場表演都來,基本上不會被『選中』;另個同學很美、家境不好,但家長在台南監獄工作,朱教練也不敢動她。」
「我媽從不來看我表演,我也從來不跟她提朱教練的事。我現在願意說,是因為先生很支持。」Jenny來自單親家庭,幼時曾接到房東來電催房租,媽媽繳不出錢,要她謊稱家裡沒大人。她小學開始走陣頭,每次賺500元;國中每回出陣賺1,800元,月領1.8萬元,過年還曾領5千元獎金。她告訴東方老師,想多走陣,能多拿錢給媽媽,朱瑞祥因此得知她家境困頓。
有一回,Jenny練前空翻導致腰傷,朱瑞祥主動說要幫她「喬」,「我們在小房間整骨,第一次正常。有一次我穿連身舞衣,他叫我脫掉,還要幫我脫,我覺得怪,但把舞衣脫掉、蓋住胸部。他從腰按到上背,有時碰胸部外側,有次差點摸到奶頭,我超怕。」「還有一次,朱教練說要幫我看腿,我說不用,但他一直說『沒關係我幫妳看一下』,然後就一直按,還摸到我下體。」
「我國三時,牙醫評估我需要戴牙套,要花12萬元。我和東方的一個女老師閒聊,被朱教練聽見,朱教練說:『好啦,我幫妳出啦。』女老師說:『還不快跟教練謝謝?』那天上課到一半,朱教練把我叫出去說:『我幫妳出牙套錢,妳都不用表示一下喔?』然後教練要我親他一下,我說不要,他就把我臉抓去親,我強力撇頭,才沒被親到嘴巴。」
「我跟女老師說這件事,她恥笑我:『教練不可能喜歡妳。他只是把妳當小孩。』」Jenny此後不斷遭朱瑞祥刁難,「朱教練說,別人都很聽話,就我不聽話,如果我再不聽話,他就要去疼別人、就不幫我出牙套費用。我說:『好。』」15歲的Jenny不願再忍,離開東方。

不配合肉償 找人去學校堵我

升大學那年,王曉琪考上外縣市學校,要繳學費、住宿費,急需用錢。她回憶:「我高中就申請助學貸款,也到處打工。升大一時,聽台南同學說,跟朱瑞祥借錢,他都願意借,於是我跟他借2萬元。他見面後卻說:『好啊,那妳要用身體償還,一次5千元,需配合4次。』」
「我覺得 『蛤?我沒有要這樣耶!』我覺得這是正常借貸關係,如果想要性行為,教練可以找別人。」王曉琪勇敢回絕了,「結果,朱教練翻臉,叫我最好趕快還錢,否則他知道我念的大學,要找人去學校堵我。」驚懼之下,王曉琪立刻還清2萬元。
20231208pol001
陪伴王瀞韓與多名東方團員出席記者會的立委陳培瑜(圖)指出,從許多倖存者的證言推算實際遇害年齡,該案已涉兒少性剝削。
「我身為媽媽,當然希望追訴期再拉長,但如何拉長?拉多長?法界意見至今分歧。」陳培瑜指出,目前,《刑法》對性侵不滿14歲兒少的追訴時效是20年,但以東方案為例,許多個案已過追訴期,「朱教練案算是兒少性剝削。近年網路數位犯罪頻仍,未來相關案件只會增加。從立法角度,相關案件追訴期的討論應該被正視。」
陳培瑜觀察:「許多孩子處於經濟弱勢,原生家庭系統可能也不被社區和學校信任、支持,一旦孩子出事,就算說出來,也可能不被信任、採納。以經濟作為控制手段,最大傷害在於,控制者得以不斷強化這些孩子原本的弱勢狀態,讓他們更難翻身、更不願相信自己有機會站起來。」
陳培瑜指出,許多兒少性剝削案件之所以發生,是因某些握有權力與經濟資源者,對弱勢家庭施以經濟控制,遂行剝削目的,「這固然令人噁心,但大眾更應注意,許多脆弱家庭、社區支持系統,會被這樣的剝削事件摧毀,連帶摧毀兒少身心與家庭信心系統。我們應建立良好家庭教育支持系統,而不是每次都等脆弱家庭出事了,警政、衛福系統才介入。」
20231208pol001
人本基金會校安中心主任張萍觀察,台灣社會和校園長期「恐性」,導致兒少在性教育方面長期認知不足,「我們應全面檢視性教育,把這一塊補起來。」(翻攝張萍臉書)
「大部分家長都會跟小孩說『要聽老師的話』,隱約灌輸一個價值:老師都是對的、是值得信任的,甚至是要討好的對象。」處理校園性侵案超過20年的張萍觀察,校園內的兒少性剝削,常見加害人得逞後,贈與被害人手機、飾物、電子辭典,「此舉是在掩飾犯罪行為,但對兒少來說,會覺得雖然老師有些行為奇怪,但『老師是喜歡我的』、『我是被肯定的』,因此沒有求救。」
東方藝術團雖非正規教育機構,但總教練與團員的關係,類似前述權力關係。張萍分析,朱瑞祥之於團員,本質是權力操控,「差別在於,用什麼方式去操控?朱瑞祥提供了工作機會,對經濟困難的人是有吸引力的—他是教練,又是管理者,團員能不能上台表演、有沒有收入,生殺大權都在他手上。而我們的學校教育被升學主義掌控,從來不曾教學生如何辨識、如何面對。」

賠償還喊價 不然50萬好不好

7月,王瀞韓回到台南報案,對朱瑞祥提出妨害性自主告訴。9月某日清晨,記者陪同王瀞韓搭高鐵回台南。她以告訴人身分赴台南地檢署,陳述20多年前的性侵案情。我們到達地檢署時,王曉琪已在現場,她全程陪同姊姊,在庭外靜候。偵查庭結束,兩人找了一家火鍋店,王瀞韓一臉淡定地涮著肉片,一邊與妹妹核對少時記憶—這也是20年以來,兩人首度把話講開。
「我姊姊的個性就是,再傷心、再難過的事,她都會用開玩笑的方式去講出來。通常她愈是這樣,代表她愈在意。」王曉琪說,今年夏天,數名前東方成員透過網路找到彼此,在戴君安和民代支持下,決定公開指認曾遭遇的性暴力。王曉琪找律師詢問訴訟事宜,此事被父母得知,父親打電話來關心。身為家中老么,她終於有機會,直接向父親詢問家中多年的祕密。
王曉琪多年困惑終獲釐清。原來,當年父母曾想提告,但朱瑞祥哀求能否「用錢解決」。「爸爸說,他當年有和朱瑞祥見面,有談到和解金。爸爸(對朱瑞祥)說,(求償)100萬。」王曉琪轉述。
「妳說…我爸這樣說?」王瀞韓瞪大眼睛,放下手中肉片。
20231208pol001
王瀞韓近日回到台南老家,嘗試替我們撥電話給母親。她母親拒訪,卻在電話中提及對王瀞韓的歉疚。王瀞韓聞言,忍不住崩潰落淚。
「對啊,妳爸就是我爸啊。」王曉琪接著轉述:「朱教練當時跟爸說:『太多了啦,我付不起。不然,50萬好不好?』」王曉琪說,父親甚至連細節都記得—那50萬元,朱瑞祥多以現鈔分期支付,且面額多是百元鈔。
兩姊妹推測,王家當時應是收下朱瑞祥的一筆錢,卻沒簽任何證據或和解書。王瀞韓忽然想到一件事,可作佐證,「我成年之後,有次回台南,想問清楚當年的事,於是約朱瑞祥見面。他說:『我當初給妳父母50萬,說要讓妳念大學。結果,妳沒有念大學嗎?』我聽完,崩潰了。因為,我真的沒念大學,也沒有去念藝術、學表演。」
王曉琪接著說:「我很生氣,問爸為何不堅持提告朱瑞祥?爸說:『可是朱教練當時說,他開舞蹈武術教室,如果因為這件事,教室垮了,這樣他很可憐。』」「我聽了一把火,反問爸:『他可憐?那你女兒不可憐?』然後,爸就開始結巴了。」
王瀞韓沒再追問,也沒吃完眼前的火鍋。她迅速撥電話給父母,對電話那頭簡短說:「偵查庭剛結束。檢察官希望你們出庭作證。」我看不出她的情緒,只知電話那頭,她父母同意作證。王瀞韓嗯嗯應了幾聲,快速結束通話。
記者致電朱瑞祥,他否認所有關於性騷擾、性侵的指控,亦否認曾和王瀞韓的父母以50萬元達成和解。至於是否曾贈王瀞韓手機?朱瑞祥並未正面回答,只回應:「那時候(2002年),我自己有手機了沒?我都不知道。」另就王曉琪指控的脫衣事件,朱稱:「我沒要她們脫光光,只是要露小肚、看看有沒有刺青而已,連內衣都不會看到。」
朱瑞祥並主動提及,曾表示想贊助Jenny牙套費用,「那人家裡窮,舞蹈比賽我還幫她出衣服錢,她暴牙,要矯正牙齒,旁邊(女性)老師對她說:『團長對妳這麼好喔,妳要表示一下』,叫囡仔人跟我頭靠一下而已。」至於他最後是否替Jenny支付12萬元牙齒矯正費用?「沒有,我要幫她出,是她自己不要。」
朱瑞祥稱,對司法有信心,「我在這邊20年,不改名、不改姓。如果我性侵一個又一個女生,會有那麼好運嗎?都沒有人去告我?如果我有做,早就被抓去關了。」他又稱:「我認識很多人,教過學生這麼多,怎麼只有她們(日前指控他的前團員們)出來告我?她們又不是美若天仙,其他團員不會長得比她們差。」記者追問長相美醜與是否遭遇侵害有何關係?他答:「不是啦,我是說,如果我真的這麼壞,這些團員還會跟著我,跟這麼久嗎?」
朱瑞祥多次強調,東方前團員指控他,是因「背後有人在操弄,有人要搞垮我,我都知道是誰。」記者再追問,操控者是何人?朱瑞祥答:「我當然不會跟妳講。」

父支持提告 我願意做最勇敢的人

台灣#MeToo運動爆發半年,王瀞韓全公司只有兩人知道她曾遇嚴重性暴力。她是公司負責人,為保護直播主免於言語性騷擾,她曾和人槓上;曾有男性直播主罵她不雅字眼、糾眾檢舉她,害她帳號一度被封,她立刻提告恐嚇、妨害名譽。
「10幾歲的我,不敢說;20幾歲的我,還是不敢說。因為我覺得,什麼都沒有的人,容易被看不起,也害怕別人不相信我。」王瀞韓強調,她現在擁有經濟能力、獨立自主,身心也較從前健康,「現在,我敢說出來,我也有能力幫助別人。」
「我當年遇到的性平案,一直沒處理。現在,看到別人被欺負,我就會去發聲。有人說我很凶,我無所謂。」直播主有固定「人設」,有些人甚至有偶像包袱,但王瀞韓老早拋掉這些了。她也許想證明,自己早不是那個羞赧可欺的女孩,「我當然知道,有人很害怕、至今不敢站出來。我不知道官司結果會如何?但我願意做那個最勇敢的人。當證據、證人愈來愈多,大家都去報案,社會就會更關心這議題。」
2012年,她受洗成為基督徒,人生無解,她往宗教找答案,「我靠上帝撐下來,但我很想知道,那些倖存者,後來都過怎樣的生活?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自殺了,其他女生呢?像她這樣的女生,像我這樣的女生,都是怎麼過的?」
中秋過後,記者與王瀞韓在台北見面。她說中秋節回家烤肉了,本想在老家住一晚,無奈實在待不住,烤完立刻離開台南。
20231208pol001
35歲的王瀞韓仍有未竟武術夢。她蒐集大量刀槍劍棍,圖為她收藏多年的雙截棍、南刀。
「回家當晚,我妹一直幫大家烤肉,然後全家安靜地吃。」房裡大象不曾消失,她幽幽說:「我還以為,這個家就要好起來了,可是我發現,這個家還是有些東西…當面講不出來。」
王瀞韓很想從爸媽口中知道,當年發生什麼事?她怕媽媽難過,始終問不出口。「中秋回家,我好像又回到13、14歲。我只要一想到當年的事,就頭皮發麻。」「那晚,我公司合夥人陪我回家烤肉,她覺得情況不對,問我:『要不要烤完先離開?』」
事實上,#MeToo運動爆發後,王曉琪愈發疑惑,父母當年已知大女兒受害,為何仍讓小女兒去東方學舞?她鼓起勇氣追問,才知父母當年掙扎。「我父母的說法是,當年朱瑞祥致歉,邊哭邊保證:『我是第一次這樣(性侵女團員),也會是最後一次。』於是,我父母就相信他了。」此外,王曉琪熱愛舞蹈,父母評估指導老師是東方的女老師,「應該不會怎樣吧?」
「其實,我跟我妹一直不熟,但這件事(#MeToo)發生後,我跟妹妹變熟了。那天一聊,才發現,哇,原來小時候的事,她都記得。」多年來,王瀞韓與家人溝通一直不順,如今她嘗試理解父母的苦衷,也間接從妹妹轉述裡,得知父母態度改變,「我父母過去避而不談這事。現在,他們卻願意出庭作證。」
「我妹說,有天我爸居然跟她講:『不管什麼案件,都去告!』『不管是否告得成,先去警察局就對了!』『所有證據,只要聚集起來,就有機會。』」對於父親態度轉變,王瀞韓很意外,「我覺得,我爸會這樣講,就代表他其實想幫忙。」
20231208pol001
王瀞韓台南老家裡放滿她和妹妹參與武術、舞蹈表演的各式獎狀獎盃。她房間角落裡,擺著大量心靈、宗教書籍,以及一把電吉他。
中秋過後,我們陪同王瀞韓回台南老家,她走進貯藏間,翻出一把表演用的武術南刀、一副雙截棍。她隨意舞弄幾下,刀棍都沒生鏽,刀身折射窗外日光,亮晃晃地,凌厲刺目,「我真的非常喜歡它們哪!」她珍惜地捧起刀棍,「我還是會去倉庫看看它們、摸摸它們。但同時,又害怕自己太用心、太投入。」
「武術喔?現在就是一個興趣啦。偶爾耍耍雙截棍、蝴蝶刀,就這樣。」說得淡定輕鬆,卻仍有些不甘心。事實上,她近年曾報名民間武術賽事,「在成人組,我還是有得名啦,但是,畢竟我的偶像是楊紫瓊,我一直想成為武術家。後來,每當我試著把刀舉起來,我就知道,我揮不動了、我再也做不到了。」
她又試著分析自己:「其實,我好像並不是害怕自己做不到耶!而是,我在害怕:萬一我做到了,我會覺得『矮額!我今天居然做到了!好噁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想?」
難得回家,王瀞韓撥電話給媽媽。聽到記者來訪,母親哭著拒絕正式受訪,但電話中提及她多年的罪咎。
20231208pol001
王瀞韓老家新舊陳設交錯,她曾經抗拒回到這個場域,如今試著與家人和解,也擁抱年少的自己。
「瀞韓真的很勇敢,她也願意幫助其他人,她應該被鼓勵。但是,我不願再去面對這件事,對不起,對不起,那是我的痛,我非常非常非常對不起她。她是我第一個孩子,但我卻沒有保護好她,我沒有第一時間去安慰她,妳知道我多難過嗎?」王瀞韓的母親喘著大氣,無法完整說好一個句子。她又提起當年艱難決定,「拿錢和解…不是我談的,講難聽一點,我們當初真的非常困難,才做這決定。但事後,我真的不願再回想,我只能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只要一提起這件事,我就無法控制情緒。」
王瀞韓手機開著擴音,眼淚無聲無息爬滿她臉頰。我把電話還她,母女很快道再見。
媽媽曾這般道歉嗎?她搖頭,「事發當下,媽媽跟我說對不起,但這20年來,爸媽從不提這事。」「其實,最讓我痛苦的,早已不是朱瑞祥,而是我心疼媽媽。」她抹抹臉,又變回冷靜懂事的大女兒。幾小時後,王瀞韓傳來簡訊:「我媽剛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裝沒事~」

走進神呼召 我是被修復的人

20231208pol001
大約10年前,王瀞韓仍希望重拾武術夢。她專長南拳,圖為她身穿武術服、手持南刀。(王瀞韓提供)
王瀞韓去年在台北發現有人推廣競技武術,馬上報名繳費。新認識的教練告訴她,可以苦練,但是會很辛苦。彼時她剛註冊成立公司,蠟燭多頭燒,武術課只好停擺,「其實,我還是有夢想,想再拍一套功夫影像。」幾天後,她傳來多年前拍攝的功夫照,她一身武術服,手持南刀,一臉意氣風發。
截稿前最後一個週日,我陪王瀞韓前往教會。牧師講道:「天父說,孩子,走進我的呼召裡面,風暴讓你回到呼召裡,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舞台PPT跳出一行大字:「每件事的發生都是為了讓你重回呼召。」她舉起手機,拍下這行字,立刻上傳Instagram。「我昨天才跟我的教會小組講(遭性侵)這件事,所有人都嚇到,但大家鼓勵我說出來。」結束教友聚會,王瀞韓神情鬆泛許多,「其實,我好像還沒機會對我爸媽說:『我已經原諒你們了。』我希望,家人不再有隔閡,我很愛他們。還有,我也希望我妹知道,我們全家都很愛她。」
「上帝把我們每個人都當鑽石。很多被侵犯的女生覺得自己沒價值,我想跟她們說:『妳是很珍貴的。』以前的我,覺得自己身體很髒,現在,我完全不會這麼想。」此刻我才發現王瀞韓的雙手一直鬆弛地擱在桌上,她輕搖玻璃壺,觀察茶葉自由舒展,「現在,我知道自己很寶貴。我是被修復的人。」
★ 《鏡週刊》關心您:若自身或旁人遭受身體虐待、精神虐待、性侵害、性騷擾,請立刻撥打110報案,再尋求113專線,求助專業社工人員。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