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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空服員之死1/小感冒變成中耳炎流血 空服員被制度綑綁不敢請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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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空職工稱這一次的空服員勞權運動為「白玫瑰運動」。一朵朵白玫瑰也紀念過世的孫姓空服員。
空職工稱這一次的空服員勞權運動為「白玫瑰運動」。一朵朵白玫瑰也紀念過世的孫姓空服員。
10月10日,一名長榮航空自米蘭返台班機上抱病執勤的空服員,落地就醫後不幸逝世。外界開始問,她為什麼不請假?事務長為何不願通報?這些問題的答案,指向了長榮的請假制度與服從式管理文化。然而,艱辛的勞動環境,在國籍航空公司中不只長榮獨有,華航空服員也面臨病停困難的公傷問題。更重要的是,當一個制度讓人不能請假,最終,誰的安全會被犧牲?
趙婕歡(37歲)還記得在高空中,鼻腔塞著薄荷棒,感覺又涼又辣還有點窒息,同時假裝微笑,是件多困難的事。
那是2023年過年。她飛短程班機,上吐下瀉。為了止住症狀,起飛前,她吞了二個止瀉藥,再用一根薄荷棒裹著衛生紙塞入鼻中,一邊靠強烈的黏膜刺激提神,也想藉此壓住噁心。遠遠看,乘客很難發現異樣,因為趙婕歡全程口罩包緊緊,除非她靠近。「送餐時,我的手都在抖,因為虛弱又戴口罩,客人聽不到我講話,所以我只能喊得更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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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職工稱這一次的空服員勞權運動為「白玫瑰運動」。一朵朵白玫瑰也紀念過世的孫姓空服員。圖為趙婕歡。
在地面工作的人很難想像,光是小小的感冒,就會因為機艙加壓減壓,容易惡化成中耳炎。有次降落時,趙婕歡耳朵劇痛,試著吞口水減緩,坐在對面的乘客忽然指著耳朵對她比劃,但她聽不見。接著她發現有東西流過,原來是耳朵流血了。時差讓空服員很難照三餐服藥,也無法多喝水,因為一直跑廁所會拖延緊湊的工作流程。

病假代價高昂 引發連串負面效應

趙婕歡留著幹練的短髮,雖然穿著隨意的牛仔褲,卻給人隨時stand by的感覺。她是長榮航空(下稱長榮)空服員,也是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簡稱空職工)理事。上吐下瀉那時,已有14年資歷,不算菜鳥,卻也不敢請病假。因為過年是長榮規定的「旺旺日」,請假會被扣考績三分,並鎖三個月班表。
選班與換班,是空服員這行的生存命脈,攸關他們身在台灣的時間,如此才能安排生活,並跟上公司後續排定的執勤時間。失去選班跟換班權,等於任由公司宰割。例如有的人需要短班,好能晚上六點回家接小孩。「但那天我一請假,我可能半年的排班自由直接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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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清晨,天還沒亮,趙婕歡與空職工成員在長榮馬拉松高舉白玫瑰,表達「病假無罪」訴求。
「我擔心自己,也擔心會傳染,不是不管乘客跟同事死活,但鎖班表是連坐的,一被鎖,等於別人也無法跟我換。」而且一次請假被鎖班表,後續病沒養好,跟不上公司安排的班表,就可能被迫再請假,繼續被鎖,陷入惡性循環,影響考績、年終,甚至被開除。
「一步錯等於步步錯。」趙婕歡如此總結長榮的懲罰性病假制度。
訪問這天,我們約在台北火車站附近,一個鐵門半拉、滿布灰塵的日租空間。趙婕歡和空職工的夥伴正在幫三千朵白玫瑰除刺。隔天,這些玫瑰將分送給參加長榮馬拉松的跑者,傳遞病假無罪的訴求。一朵朵玫瑰,也出現在北市民生東路二段的長榮公司門口,紀念抱病上班、不幸於十月十日過世的孫姓空服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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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歲的孫姓空服員(圖)在執行米蘭航班4天航程時身體不適,但事務長沒有啟動醫療程序;降落送醫後在10月10日不幸過世。(翻攝自孫姓空服員臉書)
今年9月,34歲的孫姓空服員在執行米蘭航班4天航程時身體不適。25日,在回台班機上,事務長命令虛弱的她「走飲料」,最後無力到連回自己的座位也沒辦法。事務長並未啟動機上醫療程序,如詢問機上有無醫師或撥打衛星電話,也沒通報機長。降落桃園機場後,她被緊急送醫,於16天後病逝。
孫姓空服員之死在社群上被揭露,外界開始追問:為什麼她不請假?為什麼事務長不願通報?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長榮的請假制度與服從式、僵化的管理文化。甚至在孫姓空服員告別式當天,家屬還收到公司要求她補交家庭照顧假證明的訊息,氣得回傳死亡證明PDF檔。
10月31日,長榮與工會達成共識,宣布改善措施:每年前3天病假不扣考績、取消旺旺日加重扣分、強化解除任務機制,讓事務長能即時解除空服員任務。趙婕歡認為,實質上來說,長榮在空服員請假權益有所前進,「但我們要到的不多。」例如病假第四天開始怎麼辦?旺旺日如跨年和農曆春節,生重病的人請假,會被鎖班嗎?截至截稿時間11月17日,上述改善措施,長榮方只提出口頭協商結果,並未公布細節。

嚴格學姐文化 別問手冊外的問題

「空服員不是服務生。如果只是服務生,民航局幹嘛每半年要求他們複訓緊急疏散、水上逃生?」飛行生涯28年、現於新加坡工作的機師Cruise Fu說:「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確保飛行安全。」90秒疏散規則,是每架飛機出廠前必須通過的測試:讓全員乘客在90秒內完成疏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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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長榮總經理孫嘉明(中)率領多位公司高層在記者會上道歉。(王均峰攝)
2024年1月2日—這是與長榮新制旺旺日只差2天的日子,日航516班機在東京羽田機場與日本海上保安廳飛機相撞起火,379名乘客在90秒內完成疏散,無人死亡。如果當時有1名空服員正在發燒、手抖、虛弱無力,90秒的疏散,還來得及完成嗎?
「通常登機只會開1個或2個門,其實每一個門都有逃生的功能,門旁都會坐一個空服員。」趙婕歡解釋,這就是為了確保艙門能在第一時間打開。
「穿著制服就代表責任。」Cruise Fu說。「如果空服員身體不適無法執勤,就應該立即off duty(結束執勤)、脫下制服。不然萬一發生事故,乘客會向他求助,一來會拖延時間,二來他可能連艙門都打不開。」飛機疏散時,為什麼需要空服員引導?Cruise Fu舉了一個很小但很重要的例子:「前面的乘客想多拿一個包包,就可能拖延你的疏散。如果一個人帶鑰匙、高跟鞋這些尖銳物,劃破逃生滑梯,死的是所有人。」
但一名穿著制服卻失能的空服員,為何會出現在客艙?這個問題,或許可從空服員受訓中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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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生涯28年、現於新加坡工作的機師Cruise Fu。(Cruise Fu提供)
2014年入職的周沛汝(35歲),現任空職工長榮分會發言人,大學讀的是法律,習慣凡事問為什麼。畢業後選擇考空服員,看中的是這行業看起來「很開放、能與世界接軌」,很快她就發現,等待她的,是一個「不能問問題的環境」。
那是受訓尾聲,剩下3次機上實習時。她遇到一位坐輪椅的乘客有需求,先去幫忙,因此耽擱了學姐交代的事。被學姐質問為何沒先做她的事,周沛汝回:「我以為要先照顧乘客的需求。」結果學姐冷冷地說:「如果我是妳,我會讓乘客等,可是我不會讓學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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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職工稱這一次的空服員勞權運動為「白玫瑰運動」。一朵朵白玫瑰也紀念過世的孫姓空服員。圖為周沛汝。
不能問問題的文化,也可能與飛安產生衝突。「考試時,我問了一個問題,今天(座艙壓力警示)燈是亮著的,我能不能開門?教官回,如果燈有亮妳就不能開。我說,假設其他門都壞掉了,只剩下這扇門看起來最有機會逃生的話呢?」回答她的,是一片安靜,「因為沒有人會想去問手冊以外的問題。」
更新時間|2025.11.20 05: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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